2015年2月26日

【解開《鳥人》的古典音樂密碼】




呂岱衛|文

今年競逐奧斯卡金像獎的眾多佳片中,《鳥人》應該是最讓我驚豔的一部電影了。不過關於那些令人目眩神迷一鏡到底的絢麗拍攝手法或緊湊毫無喘息空間的劇情,網路上的討論已經相當踴躍,在此不再深究,這次我想聊的是電影中用得極為精妙的古典音樂配樂。

相信看過影片的大家都發現了,在《鳥人》一片中所出現的配樂極為精簡,全片以當代爵士鼓大師Antonio Sanchez的配樂為主軸,在劇中角色面臨情緒糾結時適時的敲出鼓點,營造出焦慮與衝突。不得不說,如此別具創意的配樂在好萊塢影史上的確少見,足見導演與配樂者的大膽與創意。然而光是鼓點畢竟還是太「乾」,因此在影片中古典音樂的使用便成了潤滑劇情、串起情節的重要關鍵了。妙的是,在撰寫此文時我無法得知當初古典音樂的選用是導演的點子或是Sanchez的想法,但不可否認的是,看似作為潤滑情節用的古典音樂事實上卻埋藏了與當下劇情發展息息相關的音樂密碼。因此不論是導演或是配樂的創意,都可發現這兩人必定有相當程度的古典音樂造詣,才有辦法在浩瀚如星空的眾多古典曲目中挑出如此符合情節與氣氛的經典曲目。

那現在就讓我們來揭開《鳥人》中的古典音樂密碼吧!當然,如果你尚未看過這部影片,同時也不想被雷到的話,可先跳過這篇文章也是無妨的。

首先登場的古典音樂是在電影劇情廿分鐘左右,當另一位女角告訴主角雷根她懷有他的身孕時,當時響起了一小段拉威爾《為已逝公主的孔雀舞》這首樂曲。這是當年拉威爾在看過十七世紀西班牙宮廷畫家所畫的德雷莎公主肖像畫後,心生靈感寫下了這首孔雀舞曲。拉威爾當然沒看過德雷莎公主本人,而他的靈感也只是揣摩當年德雷莎公主跳孔雀舞曲時的宮廷音樂;所以當電影中的女角為那事後證明根本不存在的身孕述說委屈時,其實導演早在此時用音樂給足了線索。

另外對馬勒迷來說,電影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段音樂應該就是馬勒第九號交響曲當中的第一樂章了。其實這個樂段在電影中一共出現兩次,這兩次都是雷根在舞台中演出戲中戲時講述他所遇到的一對老夫婦因車禍受重傷而無法相視相愛的故事。在這段劇情中,導演安排了馬勒的第九號交響曲自然有他的用意。當年馬勒在創作這他人生中最後一首完整的交響曲時,曾在樂譜草稿上寫下「喔!失落的青春!喔!消逝的愛情!」,而在其後幾頁草稿上更寫下了「希望!希望!再會了!」。從馬勒的字跡中,我們可發現他埋藏在音樂中那種對於生命即將消逝的感傷,縱使旋律聽起來是甜蜜的,但那也不過只是夕陽無限好的喟嘆。對照躺在醫院裡對愛情與生命充滿無力感的老夫婦,這段配樂的運用的確精妙。

事實上,馬勒還有一段音樂也被運用在電影中,那是當雷根發現他的試演劇評完全被後起之秀麥可給比下去時,瞬間崩潰的他在劇中女角的安慰下一邊若無其事的回應,另一邊則在心裡響起這段馬勒在《呂克特之歌》歌曲集中所寫下的《當世界遺落了我》。對,就是這麼一首呼應雷根心境的歌曲,這是多麼契合的一段配樂?當雷根發現他的時代已經不在、全世界都忘記他的時候,配樂響起的就是馬勒的這首歌曲。到這裡,怎能還不為導演以及配樂者的古典音樂造詣所折服?

在電影中雷根的女兒珊與他爭執的那段場景頗具張力,然而當珊離開畫面、剩雷根一人生疏的點起大麻時,響起的柴可夫斯基第五號交響曲第二樂章配樂,同樣也具有一種衝突的美感。當年柴可夫斯基創作這首交響曲時懷抱著遠大理想,希望這是首能超越第四號交響曲的經典之作。然而首演時的惡評卻不斷湧來,甚至連柴可夫斯基都懷疑起了自己是否還有能超越自己的能力。在電影中的雷根面對自己的女兒,力圖修補父女關係;但最後卻又笨拙的搞砸了一切、讓自己無地自容,這樣的心境搭配著這首失敗交響曲當中最美的第二樂章,彷彿雷根的當頭棒喝,淒美而絕情。

而在整部電影中,最讓我細細思量的其實是拉威爾鋼琴三重奏裡的第三樂章,那首帕薩喀利亞舞曲出現之時。那是雷根在酒吧裡遭受劇評羞辱,失魂落魄走進商店買酒喝時出現的配樂。在這個簡單的場景裡,導演巧妙運用了幾種特別的手法讓觀眾感受到那種失落。首先是音樂,拉威爾的這首鋼琴三重奏寫作於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時,本要投筆從戎的他將這首作品當成是他用音樂寫下的遺書,尤其是其中的第三樂章帕薩喀利亞舞曲,由大提琴率先拉出的深沈旋律,每個音都撼動著孤單與絕望,配合著雷根踉蹌的腳步,一步一音,皆是血淚。此外,當雷根走進商店買酒時,茫然望著那閃爍到異常誇張的七彩霓虹燈泡;對比著他完全漆黑的背影,就好像看到他華麗虛榮的過去倏然消逝般,這樣的場景完全不必言語就產生了悲劇力道。最後,導演在路邊安排了一位流浪漢站在牆角高聲嚷嚷著一連串的台詞。原本我沒特別注意這一長串台詞的內容,然而當我聽到:

「人生只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比手畫腳的拙劣演員!」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這句話時,赫然想起這可是莎士比亞悲劇馬克白裡最著名的「虛無主義者的獨白」啊,這段獨白是馬克白在第五幕中的台詞,當時的他接獲了馬克白夫人自殺的消息後,在悲痛欲絕、悔恨莫及的景況下這段說出了這段獨白,之後雖然仍力圖振作、積極迎戰來犯的敵人,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這已經是他的困獸之鬥。是的,就是這樣的困獸之鬥,雷根何嘗不也是豁出一切,賭上自己的所有去製作導演這一齣完全不被任何人看好的舞台劇嗎?導演在此安排的影射昭然若揭,其心思之細膩實在令人驚嘆。

最後再來談談雷根準備「蛻變」成鳥人,幻想起都市災難即將爆發的那段配樂吧。那是美國當代作曲家約翰亞當斯著名的歌劇《克林霍夫之死》一開頭的合唱序曲《被放逐的巴勒斯坦人》。這部歌劇可說是廿世紀最具批判性的歌劇了,因為亞當斯藉由這部歌劇批判了二戰之後猶太人在國際社會上強勢的作風,不僅當年在創作之時便備受猶太人排山倒海而來的巨大壓力,就連這部歌劇的上演時機都充滿了國際現實的政治算計。而歌劇一開頭的這首合唱序曲《被放逐的巴勒斯坦人》其實是對應另一首合唱序曲《被放逐的以色列人》相互呼應創作而成。亞當斯用反諷的手法暗喻兩千年前被放逐的以色列人到了現代成了放逐巴勒斯坦人的元凶,這部歌劇爭議性之高可想而知。當然,導演同樣的也用這樣的手法大大諷刺了當今好萊塢漫畫英雄電影浮濫充斥、壓縮了真正有深度電影的發展空間。只見在音樂的鋪陳下,電影場景瞬間成了災難片,實在讓人佩服導演的直率敢言,更別提在整部電影中不斷出現的各種對好萊塢時下亂象挖苦、諷刺的對白妙哏了。

最後,鳥人總算飛起,搭配的是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交響曲第二樂章裡的中段旋律。這是一段充滿著拉氏浪漫的民謠旋律。你問我為什麼不省事點,用《女武神的飛行》就好了?試想:當雷根搭著計程車沉浸在他的美妙幻想時,他不是去上戰場的,他是自由自在翱翔在這都市天空中的。心境如此自在開朗,當然要配合跟他一樣開闊的旋律啊。然而這奇蹟般的一切卻在計程車司機氣急敗壞的跑進戲院跟他收車資後幻滅,這就是人生,歡迎回到殘酷的現實世界!

一直到影片的結尾,這段旋律再度響起,此時你我都已心知肚明結局會是如何。

其實不論是看電影或是聽音樂,我都不喜歡刻意的穿鑿附會。因為許多共鳴與體會,說出來就俗了;反倒是那種只能意會無法言傳、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美,才是最深刻動人的。然而《鳥人》這部電影真的太特別了,那麼多的細節可供咀嚼品味,而且一再反思後又總能引導出新的體悟。這才讓一向不願意太認真評論電影的我,寫下了這篇電影中的配樂解碼。希望能藉由這樣的分享讓更多朋友能更了解這部電影,也體會到導演細膩的思路與深厚的內涵。附帶一提,我非常喜愛片頭與片尾那獨特的鼓點聲字幕呈現手法,這是我少數會從頭到尾將劇組人員致謝名單看完的電影之一,只因我想聽那精湛的爵士鼓樂。

最後,不論你是否看過這部電影了沒,都希望下次有機會再看一次時,能仔細聆聽場景中所出現的每段古典音樂,相信會讓你有更深刻的感受與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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