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發生在五零年代的真實故事,指揮家與知名鋼琴家共同合作協奏曲錄音。然而在錄音當天鋼琴家狀況連連、不斷出錯,到最後指揮家實在受不了,正準備向團員宣布今天收工不錄的時候,錄音師卻跳出來嬉皮笑臉的說:「沒關係,這兩小節請鋼琴家單獨彈一次就好了,樂團可先解散不用擔心!」。
隔天,指揮家與鋼琴家皆收到了錄音的母帶,此時神奇的事情發生,在母帶中鋼琴所有的錯音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完美無缺的驚人演奏。此時鋼琴家鬆了口氣,揚起眉毛對著指揮家說:「你看,我其實彈得不錯嘛!」。但指揮家卻只冷冷地回了他一句:「是還不錯,但難道你不希望自己彈得跟『他』一樣好嗎?」
當然,現在的我們都知道鋼琴家能如此扭轉乾坤,全是拜先進的錄音技術所賜。當年新發展的磁帶錄音技術造就了剪接技術,讓音樂可以透過「後天加工」的方式達到完美的境界。但這樣經過加工的成果顯然得不到太多的尊重,除了剛剛故事中提到的指揮家之外,福特萬格勒也是對這技術嗤之以鼻的大指揮家之一。
率領柏林愛樂建立輝煌王朝的福特萬格勒生平極度厭惡錄音室裡不真實的聲音,因此在他的錄音裡幾乎全都是現場音樂會的收音版本。然而與福特萬格勒形成強烈對比的正是他的接班人卡拉揚。在卡拉揚接掌柏林愛樂的卅四年裡,留下了將近七百份的錄音,而這七百份錄音大半都是在錄音室裡完成的。卡拉揚用敏銳的聽覺掌握了錄音技術的精髓,經過高超的後製與剪接,讓柏林愛樂的黃金之聲得以響遍全世界。
其實若將卡拉揚早晚期的兩次貝多芬交響曲全集錄音即可明顯發覺,早期的貝多芬充滿了活力與能量,縱使偶爾可在錄音中聽到些許的嘈雜混亂,但卻可讓聽者充分體驗到樂團在許多激昂樂段中難以控制自我情感的興奮表現。然而到了後期的錄音,柏林愛樂的黃金美聲優雅圓潤,幾乎完美到無以復加的境界,但在早期錄音中所出現的活力與靈光一閃,卻完全消失了。因為卡拉揚要的是他心目中的完美,樂團中所有的聲音都得經過他的認證才可輸出。
卡拉揚對於音樂的完美近乎苛求,造就了柏林愛樂。但也有一位鋼琴家同樣的追求著凡人難以企及的完美,那就是顧爾德。顧爾德信賴錄音技術,排斥在大庭廣眾前演奏。甚至在他生命中的最後廿年,將心中所想的音樂全都奉獻給了錄音室。在錄音室的時候,他很少完整演奏一首樂曲,多半都是一個樂段甚至一小節一小節的演奏,最後再靠他所信任的剪接師友人與他一同將這些片段剪接完成。當然,這些樂曲都是由他親手所演奏的,同樣也代表著他的詮釋觀點。然而如果不靠這些錄音技術,顧爾德能一氣呵成的演奏出這些只有在唱片中才能聽到的聲音嗎?
當然這個答案值得玩味,但不可否認的,顧爾德的確超越了自己,他讓原本只能存在於他腦海的完美音樂透過先進的科技呈現了出來。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卻也是廿世紀古典音樂惡夢的開始。由於這些表現百分之百的錄音,使得人們對於錯音的容忍度近乎於零,因此演奏家們得花越來越多的精神去練習技巧,以期現場音樂會的演出能完全正確、一音不漏。但也就因為這樣,使得演奏家們少了能分析音樂、構思音樂的餘裕,他們必須先讓自己成為精準的演奏機器,亦步亦趨跟上前輩的腳步,懼怕創新。
不可諱言,這才真正是古典音樂的悲歌。因為聽音樂的樂趣消失了,所有的人演奏的方式都一樣,在以「完美」為前提的條件下,每一首曲子聽來都像是罐頭音樂,了無生氣。若是只聽唱片,那索然無趣之感更是強烈。而樂迷們習於聽到完美之聲,卻對真正有個性、有想法的詮釋嗤之以鼻,如此惡性循環,古典音樂豈不如醬缸般陳腐?
最近,我聽了霍洛維茲1985年在家中錄製的一份錄音,其中演奏了蕭邦的英雄波蘭舞曲,這首曲子由霍老演奏起來簡直像是一場災難,很難想像這樣的錄音若非冠上了霍老的名號,根本不可能會公開發行。然而換另一個觀點,我卻從這份錄音中聽到了英雄波蘭舞曲中那成大事不拘小節的氣魄,更聽到了在兵荒馬亂中英雄仍昂首闊步的行進。如此不完美的錄音,居然讓我渾身舒暢。這究竟是矛盾?還是錯亂?
而我們聽到的完美,難道真的就是完美嗎?下次當你聆聽音樂時,不妨多想一想,或許會有讓你自己也吃驚的答案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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