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5日

【音樂外的巴哈】


如果說奧國首都維也納是歐洲的音樂聖地,那麼德國小城威瑪絕對是歐洲最精緻的文化重鎮。想想看,在這個人口不過六萬的小城裡出過多少個在人類文明史上震古爍今的名字:歌德、李斯特、席勒、尼采,還有一位,那正是在古典音樂史上承先啟後、開創新局的巴哈。




1708年,23歲的巴哈帶著懷孕的妻子來到威瑪,開啟了任職於威瑪艾恩斯特公爵宮廷樂長的人生階段。往後九年,巴哈創作了數量與品質兼具的管風琴作品,同時也孕育了五個孩子,而其中一位兒子-C.P.E.巴哈,正是日後在古典時期中維也納三傑的精神導師。

教科書上冷硬的巴哈創作分期表並不能幫助我們理解當年巴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來到威瑪,但我們卻能從巴哈前一個工作崗位艾恩史塔特合唱團的團員日記中發現,原來教會的神職人員曾不止一次的要求巴哈別在星期天的禮拜音樂中加入奇怪的和弦與莫名其妙的轉調。而讓巴哈憤而離開艾恩史塔特合唱團的導火線其實是他在街上與一位巴松管樂手打了架,原因是因為他嫌那位樂手實在吹得太爛...,看來年輕的巴哈的確是個血氣方剛的血性漢子啊。

教會對於儀式音樂的規範如同一片灰濛濛的天空,千年如一食古不化;然而巴哈卻總愛為這片灰色天空中抹上一片彩霞,猶如吹皺一池春水般總讓教會人士驚懼不已。

C.P.E.巴哈曾提過他的父親在作曲上可算是無師自通,而這樣的無師自通其實是來自於日常工作中雇主所要求的極大創作量,經由不斷的創作讓巴哈累積了許多實務經驗,透過這些經驗讓巴哈得以針對不同受僱者而創作出截然不同的風格作品。例如因應教會需要而寫作管風琴曲與清唱劇,而應付貴族們各式各樣的音樂需求而寫作各種器樂曲,甚至有時候還得為了自己教學或研究方便而實驗出各式各樣風格不同的賦格曲。

如果說威瑪時期是巴哈在創作管風琴作品時的精華期,那麼接下來的柯登時期當然就是器樂曲的高峰期了。除了各式現在叫得出名號,並且令人仰之彌高、望之彌堅的傳世經典外,巴哈其實在這時期也留下了不少精采的小品,而這些都是為了作為自己小孩的音樂教材所創作的。例如《二聲部創意曲》以及《法國組曲》等都是精緻雋永的小曲。但可別小看這些寫給小孩子的曲子,正因為它們是如此自然單純,反而往往成為讓大人難以「啟手」的小淘氣。這些小曲猶如一粒沙見世界,在童音樂語中尋找純真與快樂,而今這些音樂都成為了當今許許多多小朋友在音樂學習上的經典教材。有趣的是,當年巴哈為自己的孩子寫下的這些小曲,現在卻流傳於世界各地,似乎我們這群也曾彈過巴哈這些作品的孩子們,現在也全都成了巴哈的孩子了,不是嗎?

除了巴哈的孩子們,其實在巴哈家中出入的還有他的許多弟子。據史料記載,巴哈生平所收的學生前後總計八十一人,當年甚至還有許多學生是直接住在巴哈家裡,用「以工換學」的方式向巴哈學習。巴哈竭盡所能將他們培養成演奏家與作曲家,用以應付自巴洛克時期以降來自宮廷、教會與日益增多的中產階級的音樂需求。而這些學生們就如同當年孔子的七十二門生一樣,成為了在巴哈身後不斷轉述並實踐其音樂語言與作品風格的傳道者。在這其中,有一位十分重要的門生齊恩伯格是我們不可忽略的,因為當年巴哈傳諸於世的十二平均律音律系統正是由齊恩伯格根據實際計算所得之的物理現象而制定的,他將巴哈的理想付諸實踐,讓十二平均律真正成為一套行得通、用得順的音律系統。

我們別忘了,隨著巴哈的辭世,他的音樂一度也被後人束之高閣、乏人問津。一直到將近八十年後孟德爾頌的發掘,才讓世人得以聽到他音樂上令人震攝的光輝。

而這部抹去巴哈墓碑上塵埃的作品,正是《馬太受難曲》。

《約翰受難曲》以及《馬太受難曲》是巴哈唯一兩部完整流傳至今的清唱劇,巴哈以聖經中的《馬太福音》為題材,用音樂描繪耶穌在死前所受的一切磨難。為了要在三個小時的抽象音樂裡描述包含被釘上十字架在內的所有酷刑,巴哈設計了許多具有象徵意義的隱喻。在《馬太福音》裡的第廿六、廿七兩章,巴哈用如同電影運鏡般的手法讓受難的場景如同縮影般,一個場景、一滴眼淚地響起。在這裡,巴哈用不同的樂器表徵不同的意義,例如當神子耶穌展現神性時的弦樂;抑或代表人世間凡夫俗子的數字低音等都是明顯的音樂象徵。另外當耶穌戴上荊棘刺冠,揹上十字架一步步走向刑場各各他山時,他所流下的眼淚,在用斷奏吹奏的笛聲中,好像真的讓人聽到了眼淚滴落至胸口的絕望。類似像這樣的象徵性手法,巴哈細心且精準的安排在每個小節角落,直到耶穌被釘上十字架,吐露十架七言後嚥下了最後一口氣的那一刻,弦樂嘎然而止,象徵神子不在,舉世同悲。

1723年五月,巴哈在萊比錫的聖湯瑪士教堂任職,正式展開他寫作清唱劇最為輝煌的萊比錫時代。而《馬太受難曲》也就在擔任聖湯馬斯教堂樂長的五年後問世。1829年,廿歲的孟德爾頌慧眼獨具,在萊比錫的圖書館裡瞥見了這塵封許久的譜稿,他獨排眾議想盡辦法要讓這部偉大的作品重新與世人見面,孟德爾頌的堅持開啟了古典音樂史上最偉大的古樂復興運動,他為巴哈迎回本應屬於他的榮耀,也讓他自己在名留青史。

說到萊比錫,這又是另一個奇妙的城市。除了孟德爾頌與巴哈穿越時空的邂逅之外,尼采也在這裡遇見了華格納,開啟了兩人一輩子的惺惺相惜與愛恨情仇。此外,這裡還出了個偉大的人物,那就是兼具哲學家與數學家身分的萊布尼茲。萊布尼茲在數學上的最偉大成就便是發明了微積分,此外他也是現今二進位論的奠基者。然而除數學上的貢獻外,由他在十八世紀初期所提出的「單子論」,更是啟蒙時期歐洲理性主義哲學思想的最高峰。

萊布尼茲認為,宇宙萬物皆是由極小的「單子」所組成,而所謂的單子不僅只是物理學上的原子論,更有著哲學上「思」的意義;簡而言之,萬物間皆不相同,猶如我們看樹上的每片葉子,似乎每片葉子都是一樣的,但若仔細觀察便能發現,沒有任何一片葉子會與其他葉子相同。

說到這兒,不妨讓我們再回到巴哈的音樂,事實上萊布尼茲的這套哲學理論其實就與巴哈的音樂不謀而合。在巴哈的作品中,每首樂曲都如同一個具體而微的小宇宙,在這小宇宙中運行著一個個簡單卻又完備的動機。就以他最擅長的賦格來說吧,在賦格裡,每個動機的出現與發展都是如此獨一無二,看似模仿行進但卻又在關鍵處給予了不同的轉折,這樣的迂迴周旋衍生出巴哈無窮無盡的音樂語言,令人驚嘆、亦令人拜服。

若把音樂從情緒與感性中抽離,我們會發現:縱使只剩下理性與數學,我們同樣能在音樂中得到那探索不盡且耐人尋味的樂趣,猶如「單子」與「動機」一樣,永遠是人類文明史中最純粹的智慧結晶。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