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很多馬勒粉都知道，在馬勒的交響曲中有一種特殊的二元性。作品的特質往往是歡樂對應陰沈、感官對應理智、簡單對應複雜、高雅對應低俗。而這些衝突與矛盾竟能在他的每一首交響曲中都調和自如、並行不悖。以致於他的作品對許多樂迷來說充滿了無窮的魅力與魔力。
呂岱衛｜文
然而馬勒這種矛盾衝突的靈感又是從何而來的呢？事實上，佛洛依德曾經幫馬勒作過這樣的心理分析(佛洛依德與當時許多藝術家都關係密切，常有許多藝術家的八卦是從他的筆記上得來)：由於馬勒自小生長在父權高漲的猶太家庭中，常常看到暴力傾向的父親對著媽媽家暴。在這樣的心理壓力之下，小時候的馬勒常常在家庭衝突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況下逃離家門，尋找外在片刻寧靜。而諷刺的是，當馬勒逃離風暴的中心時，在外面花花世界中所呈現的竟是家附近的軍營樂隊吹奏著不成調的歡樂童謠，自娛娛人！
這樣強烈的反差與對比深深烙印在馬勒的心中，致使他的音樂總是充滿著對立與矛盾。這一小節你聽到歡樂的樂團齊奏，但轉瞬間的下一小節，卻是銅管驚天地泣鬼神的悽厲哀鳴。這樣的效果反差，在馬勒的音樂中屢見不鮮，當然也成為馬勒粉追求音樂感官刺激的無上享受。
但今天，我們不談交響曲，我們來說說他早年的藝術歌曲集「少年魔號」。「少年魔號」其實是十九世紀早期由兩位普魯士貴族所編輯出版的古代民謠詩集。而孟德爾頌、舒曼與布拉姆斯都曾根據裡面的小詩寫作單首的藝術歌曲。事實上「少年魔號」詩集當初發行時共有三冊五百多首詩作，這些作品對於當時普魯士的藝術界掀起很大的波瀾，同時也成為十九世紀浪漫派勃興的濫觴。
這些民謠充滿了冒險與幻想，描述了在地獄裡受罪的人、被神放逐的人、飢饉的人、被槍斃的人、逃兵、幽靈、士兵，而馬勒深深被其中生動的描述所吸引，有感於其間的描述與他的遭遇有不少雷同之處，因而以其中的十二首詩作為素材而提筆創作。「少年魔號」不像「旅人之歌」或「悼亡兒之歌」那樣全篇各曲緊密結合，而只是把根據民謠詩譜成的歌曲湊在一起，曲集中呈現著各式各樣的情景與內容。馬勒在此曲集中展現了大師圓熟的風貌，堪稱為個人藝術歌曲作品中的典範。每一首樂曲都能順應歌詞的內容，流露出獨特的表現意境，這種多樣的變化與成就，不免使人驚嘆竟然出自同一作曲家的手筆。
而在這十二首歌曲中，個人認為最有趣的應該是其中的第六首「帕都瓦的聖安東尼向魚傳教」(Des Antonius von Padua fischpredigt)。這首樂曲的歌詞述說著中世紀的盛僧安東尼想在教堂內對著人們宣教，然而由於宣教過程索然無味，因此竟無一人前來聆聽。沮喪之餘的安東尼只好走向河邊對著河中的魚蝦來傳道。沒想到這些魚蝦似乎如同聽得懂似的，竟都向安東尼靠攏，在水裡咕嚕咕嚕的聽著安東尼講道。正當安東尼興高采烈的體驗這上帝降臨的神蹟之時，沒想到講道甫一結束，這些魚蝦們又彷若無事的各自遊走，依然故我。這樣的氣氛與場景，著實令人發噱，但也一樣發人深省。
對啦！你聽出歌詞裡的含意了嗎？就是「反諷」啊！在馬勒的作品裡隨時充滿著反諷的人生況味，不僅反諷他人，更是反諷他自己。馬勒曾如此描繪他的身世：「在奧國人眼中，我是個波西米亞人；在德國人眼中，我又是個奧國人；而不論在哪裡，大家都知道我是猶太人；不管在任何地方，大家都勉強收容了我；但卻沒有一個地方是真正歡迎我的！我正是一個三重無國籍的流浪者啊！」如此沈痛、無奈的告白，訴盡了馬勒的多舛、悲觀的一生。
今天我們就來聽聽這首「 帕都瓦的聖安東尼向魚傳教」吧！
歌詞極為有趣，特摘選中文翻譯(譯文出處「音樂的家」網站)如下：
Antonius zur Predigt
安東紐斯去講道
Die Kirche find’t ledig!
教堂空空蕩蕩！
Er geht zu den Flüssen
他轉去河邊
und predigt den Fischen!
要對魚講道！
Sie schlag’n mit den Schwänzen!
魚群擺動尾巴！
Im Sonnenschein glänzen!
在陽光下閃耀！
Im Sonnenschein, Sonnenschein glänzen,
在陽光下，在陽光下閃耀，
sie glänzen, sie glänzen, glänzen!
牠們閃耀著，牠們閃耀著，閃耀！
Die Karpfen mit Rogen
鯉魚懷著魚卵
sind all’ hierher zogen;
全都游了過來；
hab’n d’Mäuler aufrissen,
張開了大嘴，
sich Zuhör’n’s beflissen!
專心地傾聽！
Kein Predigt niemalen
從未有個講道
den Fischen so g’fallen!
這麼吸引鯉魚！
Spitzgoschete Hechte,
尖嘴的狗魚，
die immerzu fechten
成天相鬥不停
sind eilends herschwommen,
趕著游來此處，
zu hören den Frommen!
虔誠洗耳恭聽！
Auch jene Phantasten,
還有那些稀奇古怪的，
die immerzu fasten:
一向都在齋戒：
Die Stockfisch ich meine,
就是那些魚乾，
zur Predigt erscheinen.
也來聽他講道。
Kein Predigt niemalen
從未有個講道
den Stockfisch so g’fallen!
這麼吸引魚乾！
Gut’ Aale und Hausen,
好個鰻魚和鱘魚，
die Vornehme schmausen,
向來優雅饗宴，
die selbst sich bequemen,
卻也大費周章，
die Predigt vernehmen!
前來參加聽道！
Auch Krebse, Schildkroten,
就連螃蟹、烏龜，
sonst langsame Boten,
出名的慢聽差，
steigen eilig vom Grund,
忙著浮出水底，
zu hören diesen Mund!
來聽這個道理！
Kein Predigt niemalen
從未有個講道
den Krebsen so g’fallen!
這麼吸引螃蟹！
Fisch’ große, Fisch’ kleine,
大魚和小魚，
Vornehm’ und Gemeine,
尊貴與平凡，
erheben die Köpfe
全抬起頭來
wie verständ’ge Geschöpfe!
有如能理解的生物！
Auf Gottes Begehren
神的旨意
die Predigt anhören!
聆聽講道！
Die Predigt geendet,
講道終於結束，
ein jeder sich wendet.
眾生轉頭離去。
Die Hechte bleiben Diebe,
狗魚依然是賊，
die Aale viel lieben;
鰻魚依舊博愛；
die Predigt hat g’fallen,
講道廣受喜愛，
sie bleiben wie Allen!
魚蝦還是魚蝦！
Die Predigt hat g’fallen, hat g’fallen!
講道深受喜愛，深受喜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