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5日

【是小丑?還是大師?】


呂岱衛|文

很多朋友小時候應該都有崇拜偶像或者瘋狂追星的經驗。有趣的是,這些偶像到了我們長大以後往往都會變成讓我們羞於啟齒的荒唐往事。好像小時候喜歡這個人是我們一生最大的敗筆一樣,只要提到他就避之惟恐不及。


但你知道嗎?鋼琴詩人蕭邦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崇拜的偶像,而這偶像恰巧也是蕭邦成名後最不願提及的一段往事。那麼究竟是誰有這麼大的魅力讓蕭邦愛恨分明呢?他就是十九世紀初期愛爾蘭知名的鋼琴家約翰.費爾德。




熟悉音樂史的朋友或許都知道,這位費爾德先生正是史上公認十九世紀浪漫音樂體裁「夜曲」的發明人。當廿歲的蕭邦剛到巴黎時,費爾德正是歐陸最活躍的鋼琴家,不僅靠著演奏自己所寫作的夜曲而聲名大噪,更廣納門生、大發利市。當蕭邦初到巴黎時,拜訪的第一位鋼琴家就是費爾德,而費爾德還差點收了蕭邦為徒(老天有眼,沒讓這一切成真!)。蕭邦當時就曾在寫信給友人提到:「我來到巴黎,一切平安順遂。而一些知名的鋼琴家與貴族都來跟我學琴,他們甚至拿我跟費爾德相提並論,真的太令我受寵若驚了!」

但這樣的受寵若驚持續不了多久,蕭邦便發現了費爾德的為人。其實不要說是蕭邦,大概全歐洲的貴族們也都發現了費爾德的為人。這個費爾德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我們得從他的童年開始說起。

費爾德出生於愛爾蘭的都柏林,父親是皇家劇院的提琴手。自小即具有音樂天份的他,六歲便舉行了音樂會。當他再大一點後,被父親送去當時英國最有名的鋼琴大師克萊曼蒂門下。克萊曼蒂雖然在鋼琴史上頗具聲望與名氣,但其人品實在二流,不僅嗜錢如命,對於投身門下的弟子更是極盡虐待。費爾德初到克萊曼蒂門下學琴時,不僅被獅子大開口要了一百枚金幣,甚至克萊曼蒂上沒幾堂課發現了費爾德的天才後,便要費爾德到他的鋼琴店裡示範演奏由他所出資研發的新式鋼琴。費爾德就這樣成了個「活櫥窗」,成天在店裡為客戶演奏各式樂曲展示新鋼琴的表現力。

克萊曼蒂將費爾德視為奴僕,店裡沒生意上門時不僅不供應三餐,甚至連最基本的禦寒衣物都沒有。在如此惡劣環境成長的費爾德,其人格與心志會受到何種扭曲,實在難以想像。但隨著年紀漸長,費爾德的鋼琴演奏技術越發純熟。每當眾人訕笑他臃腫的身材與迂腐的穿著時,沒想到他一坐在琴前,完美無暇的琴音與技巧令眾人結舌。而這樂評家所謂的「夢幻般愁緒」的琴音,似乎也造就了未來的他創作「夜曲」的靈感。

之後,費爾德隨著克萊曼蒂巡迴歐陸各地推銷鋼琴。來到巴黎時即大受歡迎,之後又轉戰維也納,同樣無往不利。最後師徒倆來到聖彼得堡,這次費爾德不想再回英倫了,他鐵了心與克萊曼蒂分道揚鑣。在付了大筆的「贖身費」後,廿歲的費爾德決定在這東方巴黎開創屬於自己的音樂王國,不僅俄國人被他的琴音所迷醉,連王公貴族們都趨之若鶩、爭先恐後想找他上鋼琴課。

當年克萊曼蒂悻悻然回到英國,等到六年後他再次來到聖彼得堡時,往日弟子竟已成了全俄國最有權勢的鋼琴教父。這轉變令克萊曼蒂咋舌,直嚷到當時應該多跟費爾德多討一些贖身費才是。然而爆紅的喜悅並未讓費爾德愛惜這得來不易的甜美果實,當學生與他上課時,不需要帶琴譜、也不需要作筆記,但一定得帶上一瓶好酒與足夠的束脩。他一邊喝著酒一邊上課,當然不可能親自示範如何彈琴;不示範也就算了,他根本連教都懶得教,既不教授如何彈出像他一樣的美好音色、也不分析樂曲指點學生其中梗概。他上課時唯一作的就是讓學生週而復始、一再練習枯燥的音階與琶音。

當學生詢問他該如何踩踏板時他,的回答竟然是「不要踩!」。這答案令人吃驚,費爾德自己創作的夜曲以及演奏便使用了大量的踏板,他怎會叫學生不要踩踏版?由此可知,他根本就受了克萊曼蒂的影響,對這些俄國貴族完全是虛應故事、隨便敷衍。不僅如此,當他巡迴歐洲各地演出時,他甚至還誇耀自己在俄國的各種「奇遇」。他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他如何結識他老婆的故事,每當他在沙龍演奏到一半時,總會從皮夾裡拿出一張小肖像,告訴台下觀眾:「這是我老婆,知道我為什麼娶她嗎?因為她每次來找我上課總是付不出學費,因此我索性要了她,否則我就虧大了!」,接著他又寡廉鮮恥的到處吹噓他教琴教到睡著,然而貴夫人卻依然付他每小時廿盧布的故事。這樣的費爾德,實在令人搖頭!

不可諱言,費爾德的確擁有最靈活的手指,並且能製造出最優美感人的琴聲,連葛令卡都讚嘆過他迷人的觸鍵如同絨布上的珍珠滑落在琴鍵上。而他所寫的十八首夜曲,曾經是巴黎沙龍裡最受歡迎的作品,他用美妙的琴音讓觀眾安靜下來,在聲音裡感受夜的靜寂與沁涼。也因此,當年的蕭邦一到巴黎還沒來得及拜會李斯特,便已聽聞費爾德大名,甚至對「夜曲」印象深刻。後來蕭邦重新設計並發揚了夜曲,利用他獨有的和聲語法及鋼琴演奏技巧讓「夜曲」的內涵與層次更上一層樓,青出於藍。

不到五年的時間,「夜曲」成了蕭邦的招牌。只要一講到「夜曲」,大家想到的都是蕭邦、而非費爾德。此時,蕭邦早已跟費爾德不在同一層次上,而這時的費爾德對蕭邦也僅剩嫉妒與厭惡。費爾德當然嫉妒蕭邦,明明是他的智慧財產權,怎會變成是蕭邦的呢?事實上,只要耳朵與感受力稍強的樂迷都可發現,蕭邦所寫的夜曲,不論是和聲或旋律,明顯都比費爾德高明許多,但真正的緣由還不在此。真正的緣由在當時另一位大鋼琴家莫歇勒斯的言談錄中可略知一二,當時他聽了費爾德的演奏之後,說道:「再也沒有什麼景象比看眼前這位鋼琴家彈琴還古怪的了,他的琴音是如此美好,但他彈琴的樣子與態度卻是如此輕挑、吊兒啷噹...」。

還有一人也對費爾德留下了記錄,那就是鋼琴之王李斯特。李斯特在為法國雜誌所寫的音樂評論中指出,費爾德彈琴的動作令他匪夷所思,他嚴格訓練的手指,動作小到幾乎看不到,而僵硬的肢體也與他所演奏出來的絕美琴音大相逕庭。李斯特甚至評論道:「他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情緒冷靜到近乎麻木,看來他也毫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會帶給觀眾怎樣的反應。」在李斯特的眼裡,費爾德不是鋼琴家,只是個能發出美麗聲音的音樂盒。

這就是費爾德無法跟蕭邦、李斯特平起平坐的主因。他的音樂與他的形象、人格差異實在太大了,縱使有著最觸動人心的音色、有最撩人情緒的旋律,但一切只要聯想到這是由貪婪、貪杯且糜爛的費爾德所演出的,任何美好的幻想全都成了泡影。在舞台上的費爾德冷淡演奏如此醉人的音樂、舞台下的費爾德又是如此庸俗。這要如何說服人,他才是「夜曲」的始作俑者?

反觀蕭邦,長期受病魔摧殘,彈琴的樣貌與風格柔弱優雅;而李斯特擁有當時全歐洲最堅實的技巧與手指,一場音樂會往往彈垮好幾台鋼琴。這兩人風格對比強烈,但卻都讓人深深的將他們的外在形象與音樂風格聯想在一起,完全吻合且貼切。這樣的聯想告訴我們:音樂不僅是自外於身的表演,更是人格內在的自然表露,他們的演出讓看到聽到的人相信,這是發自於內心,最忠實的自我表達。

真摯誠懇、發自內心,無論多麼強烈的情感皆毫不掩飾,這是浪漫主義的信條。聽音樂,在乎的不是技巧有多高,還是即興表演有多出神入化,這些曾在克萊曼蒂時代風行的表演要素早已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演奏者掏心掏肺、以期能表現他內心最誠摯的情感。音樂要能感動聽眾,靠的是演奏者帶給聽者的生命體悟。費爾德固然形塑了「夜曲」的樣式,並使其成為浪漫主義最具代表性的抒情小品,但他的人與音樂卻無法結合,自然就也無法給予「夜曲」相等量的內涵,最後終被浪漫主義的時代洪流所淹沒。


音樂連結:費爾德第九號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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