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先承認。在這場音樂會裡，我有兩次眼眶泛淚、鼻頭酸酸。第一次是貝瑞演奏拉赫前奏曲的第四首；另一次則是下半場超技的最後一首曲子⟪向晚的和諧⟫。這幾個月下來，我聽遍了貝瑞所有的唱片、看了每一段他的演出實況、讀了每一篇有關於他的外電報導，自認對他的風格與音樂再熟悉也不過，但卻在昨天的音樂會完全推翻了我對他的既定印象。原來他一點都不炫技、一點都不粗曠；技巧只是身外之物，是塑造他內心音樂形象的模具，當音樂成型、模具自然卸下，留下的就是令人讚嘆的藝術！
呂岱衛｜文
開場的柴可夫斯基變奏曲是大師興之所致臨時更動的曲目，在下午的市區漫步中，台中的空氣讓他有了彈這首曲子的感覺，因此臨時告知助理更動曲目。當助理詢問樂譜放在飯店何處打算回飯店拿過來讓他練習時，沒想到他竟雙手一攤表示完全沒把譜帶過來，僅憑幾年前在柏林演奏過的記憶斷定這首曲子更適合台中。原以為少了⟪愛之喜⟫，會讓拉赫瑪尼諾夫這套「雙生小品」失色，然而這首柴可夫斯基的F大調變奏曲卻讓音樂會開場的氣氛熱烈不少。樂曲從優雅的主題轉趨活潑的舞曲，最後更在嘉年華會般的熱鬧中結束，看來大師對台中的第一印象顯然不錯，才會送給台中朋友們這首如此精采的樂曲。
接下來的拉赫瑪尼諾夫前奏曲則讓我看到貝瑞佐夫斯基全然不同的一面。演奏拉赫何須哭天搶地、搔首弄姿？在貝瑞冷靜的神情、內斂的儀態下，指尖下流洩而出的音樂便足以憾動全場。第二首與第五首的激烈瘋狂，大師也僅在上臂略施力道，即讓音樂如猛虎出閘威風八面。而第四首與第十首輕歌夜曲，悵然欲泣的音色真的令我難忘。若閉上眼睛，一時間真的很難分辨這音色到底是出自鄧泰山之手還是貝瑞之手。這樣的貝瑞完全已超過我認知範圍，昨晚以前的我僅知道他很厲害、彈鋼琴很大聲、弦會彈斷，但我卻完全不知道原來他的手指可以精細到如此程度，讓每一個音在極弱中延續生命、殘存最後一絲氣息讓你聽到內心最澎湃的渴望。若將視線往上移動，你會看到大師不時側著頭，閉上眼仔細聆聽自己所演奏出來的每個聲響，他的手指與他的心靈好似如膠似漆的情侶，由心靈傳遞出的意念讓手指表達後反饋給心靈，明明都出自鋼琴家的身軀，卻用如此親暱的方式互訴情衷。此時精準已無法形容大師心靈與手指的默契，唯有反射動作般的絕無失誤，才足以讓這性靈合一的境界留在每一位樂迷的腦海中。正如同大師所說：「我彈拉赫瑪尼諾夫絕不可能發生失誤，因為那是我的空氣、我的食糧，那是自我孩提以來最熟悉也最自然的聲音。就如同你永遠不會忘記一加一等於二一般，我同樣也不會忘記拉赫應有的聲音。」
端看貝瑞佐夫斯基的拉赫瑪尼諾夫，你真的得對他此番發言臣服。師承正統俄國鋼琴學派的貝瑞佐夫斯基，傳承自涅高茲學派對作曲家謙遜大度的詮釋精神，用內斂的態度詮釋作品、自然的儀態端正曲風，讓我們聽到了最迷人的俄國浪漫，誰說拉赫聽久會膩？貝瑞的拉赫我聽一輩子都不膩！試想：你聽過如此深刻動人的⟪愛之悲⟫嗎？拉赫的⟪愛之悲⟫包藏在層層技巧之下，許多鋼琴家總被這些技巧搞得狼狽不堪，根本無暇顧及那音樂中優雅的維也納式浪漫。但貝瑞的輕巧精緻卻在這首一點都不小的小品中再一次展露無遺，同樣讓我們忘了那翻天覆地的艱難技巧，僅留下拉赫瑪尼諾夫對克萊斯勒推心置腹、情深義重的音樂情誼。
下半場的超技，我真的不需再用言語形容了，那種震撼與魔力真的會讓你難以相信在你眼前發生的這一切。除了開場的第二首稍有不穩外，接下來的每一首都是一場華麗的聲光大秀。
音樂會後曾詢問大師關於第二首的情形，原來是開場時突如其來的廣播手機鈴聲讓大師開心到忘記調整坐姿角度，以致於舞台上的燈光直接反射到眼睛所致。曲畢後迅速的調整果然讓之後的每一首曲子都回復到以往水準，甚至更勝我們在錄音上所聽到的。⟪馬采巴⟫的凌厲、⟪鬼火⟫的戲謔、⟪英雄⟫的氣勢、⟪狩獵⟫的狂亂，其現場的音樂感受皆超出錄音所帶給我們的震撼十倍以上。好比放大了身體的每一個毛細孔，讓這些音樂如同電流般竄過你我體內，帶來了震撼、也帶來了悸動。我真的超愛最後一首⟪向晚的和諧⟫，當年李斯特曾遙指窗外晚霞景色，對著學生輕聲教誨說：「那裡有你要的音樂！」。今晚的貝瑞將這樣的美景帶到了中山堂，從樸素的牧歌起，沿路將各種情緒收拾進行囊裡，最後從行囊中交遞出來的竟是如此盪氣迴腸的情歌。然而晚霞再絢麗，也不過是一瞥驚鴻；驀然回首，漆黑已覆蓋大地，萬物俱寂下，牧歌再度響起，卻已是人面桃花、情緣難續。一首超技，帶來了這麼多思緒，真的讓人細細品味，意猶未盡。貝瑞帶來的音樂不再只是超技，而是藝術昇華後、靈魂洗滌後的最誠摯的真善美。
大師看到滿場觀眾的起立喝采，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如同純真的孩子般雀躍、健步如飛的走回舞台，帶來了兩首蕭邦安可曲，有音樂、有炫技。甚至還逗趣的向台下聽眾豎起大拇指，對著台下聽眾說將挑戰演奏蕭邦練習曲10之1超越極限、越快越好的記錄。如此真性情的舞台魅力，擄獲了每一位聽眾的心。會後的簽名隊伍創下了中山堂近年來的記錄，一路延伸到廣場外的人行道上。若非真的疲累，以及中山堂工作人員聲聲敦促，我相信大師是絕有可能將每一本節目單、每一張唱片與海報都簽完的。甚至直到後台，貝瑞仍要我向未簽到名的樂迷們致歉。問他：「每場音樂會都這樣簽，不覺得煩累嗎？」只見他笑笑的回應：「排這麼長願意等我為他們簽名的朋友們都不嫌厭煩了，我只是動動手而已，又怎會嫌累？」如此胸襟，令人感佩。
事實上，昨天貝瑞佐夫斯基真正練琴、彩排的時刻不過一個小時。絕大多數的時間都在戶外散步，只見他在我家附近的公園一圈又一圈的漫步繞行著，並與身旁朋友閒聊人生、閒聊他旅行各地都市的見聞與心得，就是不談他晚上要演奏的音樂。問他怎不需要再多暖手一下、確認晚上狀況如何？他給我的答覆是這樣的：
「真正的音樂其實並不存在於鍵盤上，都在我的心裡。我從不擔心我的手狀況如何，我只擔心我的心情是否愉悅。而走路、聊天、欣賞沿路風景，正是讓我心情愉悅的最佳方式！」
就是這樣既自信又謙遜的回答，讓我們有了最美麗的晚間音樂會，也再一次讓中山堂沸騰、感受到音樂最真實的存在。貝瑞，我們愛你！誠摯期待來年能再聽到你的現場演出，感受這天賜恩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