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告訴我們，貝多芬是一位偉大的巨人！沒有他，人類的音樂史必將改寫！
呂岱衛｜文
但兩百年前，命運卻告訴貝多芬，上天對他開了一個何其殘忍的玩笑！沒有這個玩笑，貝多芬將不會是我們所知道的貝多芬。同樣的，人類的音樂史也將改寫！
時值1804年，在這一年貝多芬面臨到人生的又一次低潮。兩年前剛從自殺陰影走出來的貝多芬面對耳疾之苦仍未能調適；而外在政治環境卻又更顯惡劣，拿破崙的稱帝給了貝多芬不小的衝擊，讓他懷疑真理正義是否真的無法戰勝人性的慾望與貪婪。然而正是這些身體上的病痛與心理上的不快，讓貝多芬的創作能量大增，在這一年寫下了包含⟪英雄交響曲⟫在內許多名留青史的作品。1804年，也成為了貝多芬作品風格由早期轉向中期的重要轉捩點。而在鋼琴作品部分，⟪華德斯坦⟫與⟪熱情⟫可謂貝多芬創作中期最重要的兩首鋼琴奏鳴曲，分別有「黎明」與「黑夜」的別稱。但相較於⟪華德斯坦⟫的迎向光明，曲風頗為深沈陰鬱的⟪熱情⟫卻反而較受到樂迷與音樂評論者的喜愛，知名度也比⟪華德斯坦⟫高出不少。
最初，貝多芬並未將這首曲子附上任何標題。⟪熱情⟫這名稱是在三年後由漢堡的出版商逕自加上的，一向厭惡他人穿鑿附會音樂內容的貝多芬，這次竟未對此標題表達任何抗議，由此可知貝多芬對於⟪熱情⟫這個名詞的使用，是默許贊同的。誰也沒想到在兩百多年後的今天，在貝多芬這卅二首鋼琴新約聖經之中，⟪熱情⟫竟成為被演出次數最多、錄音次數最多，同時也是評論文章最多的一首奏鳴曲。也因此，歷代鋼琴大家無不絞盡腦汁、殫精竭慮想要將這首作品詮釋出屬於自己、也屬於貝多芬的完美風格。如何讓貝多芬的原創精神與自身的創新觀點合而為一， 成為鋼琴家們無可逃避的課題。
許多學者會將⟪熱情⟫的音樂風格與同年創作的⟪英雄交響曲⟫做比較，藉以尋找影響貝多芬中期創作風格的關鍵。在⟪英雄交響曲⟫中，貝多芬將樂曲的結構規模做出極大的開展，超越了當時人們可以想像的極限。更將浪漫主義的思潮植入音樂中，讓整首交響曲壯麗奔放、震古爍今。但如此強烈綻放的曲風在⟪熱情⟫中卻以相反的方式，將澎湃的思潮與宏大的張力聚斂在更深沈、更集中的意境與意志當中。貝多芬最終將這樣的能量帶入後來發表、舉世知名的⟪命運交響曲⟫裡，從⟪英雄⟫到⟪命運⟫，這之間的催化媒介正是這首⟪熱情⟫。也因此⟪熱情⟫在貝多芬創作生涯佔有多麼重要的地位，不難想像。
⟪熱情奏鳴曲⟫曾經鼓舞振奮不少在生命困境中歷經磨難的人，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列寧。列寧曾不只一次在公開場合讚揚貝多芬這首奏鳴曲，甚至有段時間每天早上起床，就播放這首曲子當做是振奮精神的良藥，讓他在思量國家未來方向之際能以貝多芬的過人意志力當作惕厲自己的動力！
如今，兩百年過去了！自1807年出版以來，這首曲子不斷的被演奏、也不斷的被討論，無以數計的學者與愛樂者想在這首曲子裡發掘貝多芬在悲劇一生中參透人生、轉而對抗命運的關鍵，更想知道貝多芬是憑藉著怎樣的信念才能貫徹如此強烈堅定的意志。魯賓斯坦在74歲那年曾在卡內基音樂廳舉行過一系列共十場以鋼琴音樂史為主題的音樂會。在十場音樂會中，大師挑選了古今十七位重要音樂家的鋼琴經典作品，一共演出了九十幾首曲子。每當演奏一首作品時，大師總會站起身用幽默的口吻為台下觀眾述說樂曲的詮釋方式以及個人對該音樂家作品風格的看法。唯獨魯賓斯坦在演奏貝多芬的⟪熱情⟫時是沈默不語的，只用嚴謹的態度忠實地闡釋這首鋼琴巨作。縱使是不世出的琴壇大師，在樂聖面前也只能謙卑以對。正如同佛家偈語中的「佛法不可說」，面對貝多芬這首曠世巨作，各種引經據典、猜測剖析最終都只會突顯評論者自身的狹隘與渺小。一切就讓音樂說話吧，唯有心有所感，才能頓悟樂聖用生命譜出的千古之作。
第一樂章 很快的快板、f小調、12/8拍
一開頭左右手即以罕見的平行八度找尋音樂的方向，詭異不安的聲響帶有警覺、又彷彿在期待。再一次，移高半音後的追尋，方向更見明朗，然而遠方傳出的命運動機卻煞風景的提醒著我們人生無常，福無雙至。果不其然，暴烈的音響隨之開展，讓整個樂章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極強烈的戲劇張力。
第一主題的形象鮮明，一開始的序奏如同內心所刮起的風暴，而緊接下來的主題延伸則像外在世界的風暴。在雙重風暴內外夾擊的拉扯下，整首樂曲就此展開！而在第一樂章中屢次出現的命運動機如影隨形在各聲部、各樂段間出現，輕者如耳邊囈語、重者則搥胸頓足，如此神經質的表現，反倒吸引著聽者追尋探究每個小節的蛛絲馬跡，如同驚悚片中精采的追兇橋段，一再再刺激聽者的聽覺神經，宛若扼住咽喉，呼吸不能。
物極必反、緊後必鬆，被第一主題壓迫快得坐骨神經痛的你，忽然間甜美的第二主題竟不著痕跡地在中音域緩緩流出，剛剛的狂風暴雨恍若隔世。甜美的旋律醍醐灌頂，但貝多芬終究是貝多芬，再怎麼樣他都得讓你嚐一嚐命運加諸於他身上的苦痛。果不其然，新的風暴接踵而至。剛剛的甜美如同泡影，經過三個連續顫音與下行音階的經過句後，巨人仍須奮起戰鬥。呈示部尾奏的攻勢更為凌厲，再度擠壓拉扯快要崩解的靈魂，低音部命運的嘶吼夾雜著高音部靈魂無助的哀嚎。直到最後一刻，無情命運才鬆手，悻悻然離去。
與命運第一回合的戰鬥居於下風，到了發展部卻開始了扭轉乾坤之勢。貝多芬將開頭的第一主題添入如聖咏般的和聲後，隨之展開了與命運的新一波糾纏。在這波攻勢中，你來我往，左右手分別扮演命運與靈魂互不相讓。甚且連原本的甜美如天籟的第二主題都落下凡塵加入了交戰，將旋律越帶樂高，之後瞬間俯衝，毫不留情衝撞命運，冷不防給了命運一個過肩摔。這次，在命運的低泣聲中，老朋友第一主題再次出現，帶領著我們吹起象徵勝利的號角，進入第三回合再現部。
再現部中的命運角色看似大勢已去，但卻仍在暗處做困獸之鬥，銜接而上的是龐大的結尾段樂段。在長達六十個小節的尾段中，貝多芬將之前所有出現過的主題、動機與樂句濃縮處理
。這次，貝多芬總算抓住了命運的咽喉，給予致命一擊。讓第二主題甜美的旋律轉變成勝利的謳歌。突然，歷經勝利的狂喜後一回頭卻又掉入深沈的夢境。剛剛的謳歌已然遠去，夢醒
，只剩一身冷汗與若無其事的平靜。
光是這樣的一個樂章，貝多芬就超越了前人，將傳統三段體式的奏鳴曲式轉化、精鍊成具有戲劇概念的四階段(呈示、發展、再現、結尾)樂曲，並且避免了傳統生硬、刻版的奏鳴曲式印象，成為貝多芬獨一無二的創作手法。
寫在分享之前
這次的音樂，我選擇了顧爾德的版本與各位朋友一同分享。顧爾德所詮釋的第二樂章大概是唱片史上最慢的詮釋了，他花了整整11分鐘才彈完。然而在如此緩慢的詮釋中，卻可清楚聽到每一個和弦、每一個音樂的呼吸與脈搏，彷彿貝多芬在你的耳邊低語。如此獨特的詮釋值得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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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樂章 流暢的行板、降D大調、 二四拍
這是聽過一次就永生難忘的聖潔旋律。若說第一樂章給予的是激情與無法喘息的壓迫，那麼這個樂章就是安詳、寧靜的港口。貝多芬曾在草稿簿裡寫下「就是這裡，越簡單越好！」的備註，告訴我們唯有簡樸，才能有最豐富的表現力；唯有放下，才會有最深刻的感動。
變奏曲風的創作手法，讓聖潔主題有了不同的風格與變化。第一變奏切分音的步伐讓主題呈現輕快、解放的樣貌；而第二變奏高音聲部的分解和弦溫柔地替低音主題鋪陳、伴奏；直到第三變奏轉客為主，用華麗的快速音群讓聖潔旋律散發燦爛光輝。
簡單的三段變奏道盡貝多芬與世無爭、怡然自得的渴求，直到結尾再次回到主題。看似絢爛歸於平淡之時，石破天驚出現了破壞一切和諧的減七和弦，再次敲打門扉，告訴我們戰士終須再披戰甲，挺身與乖戾命運奮力搏鬥。
第三樂章 從容的快板、f小調、二四拍
從第二樂章引申而來的減七和弦，到這裡成了召喚戰士的號角。一開始快速音群的回應，聽來有些膽怯，然而再次蓄積能量後，卻成為了讓整個樂章沸騰燃燒的野火。俄國音樂學者烏遼貝舍夫(Aleksandr Ulïbïshev)曾說：「這個樂章猶如火山爆發，將熔岩噴向蒼天。」而貝多芬也曾對弟子辛德勒(Anton Schindler)說過：「要了解此樂章，就先去讀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吧！」因此，暴風雨般的詮釋，成了這樂章的唯一法則！
此樂章與第一樂章有些許共通之處，例如開頭低音沈悶的音響，好比預示風暴即將來襲的悶雷。而各種尖銳的高低音域對比，比起第一樂章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的聆聽感受似乎是第一樂章的延伸，而類似這種情緒反覆、情節連貫的奏鳴曲創作手法，在貝多芬之前，從未有任何音樂家採用過。
同樣是表現痛苦不安，但在這樂章中，我們聽到了持續不斷、驅策向前的動力。而這樣的動力也正是貝多芬給予聽者帶來獲勝希望的提示。在切分音動機的醞釀下，每個樂段都充滿了活力與希望，縱使仍在小調架構下，但音樂聽起來卻是澎湃熱血的。直到最後的急板，這三十二小節的段落如同勇士進行曲，象徵著最後的勝利，更象徵著革命的必要性。革命成功與否，貝多芬並未給我們答案。然而值得歌頌的卻是奮力一搏的信念與歷程，這才是整個樂章貝多芬想體現給我們的核心思想。
你以為貝多芬卅二首鋼琴奏鳴曲都如同⟪熱情⟫這般具有如此深刻的人生體悟嗎？其實不然，因為就算是貝多芬，像⟪熱情⟫這樣具有指標意義的曲子一輩子也只能靈光乍現一次，也正是如此，才更能突顯⟪熱情⟫獨一無二、繼往開來的音樂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