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薩洛,再一次給了我奇妙的音樂體驗。從葛利格到舒曼、從馬勒到貝多芬,無論是大作還是小品,一次次挑戰你的聽覺神經。從薩洛指尖流洩而出、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詮釋風格,實在令人難忘。
呂岱衛|文
整場音樂會中,薩洛的音樂總給我一種奇特的距離感。這種距離感在一開場葛利格的九首小品中便展露無遺,毫不矯情的詮釋,讓我幾乎忘了葛利格原本「抒情」的題旨。薩洛以一種罕見的理性與冷靜來詮釋葛利格的音樂,這在現今習慣流於煽情、誇大的葛利格風格形成極大反差。薩洛用他的音樂提醒我們,別忘了葛利格可是北歐人。葛利格的抒情裡帶有北國嚴峻煎熬的因子,那種來自熱帶島嶼的熱情天真,在北國可不適用!因此,在這樣的詮釋見解下,薩洛選擇用較直接且冷硬的觸鍵來演奏原本習於溫柔浪漫的旋律。從第一首的⟪小抒情曲⟫開始,就給予聽者全然不同的感受。坦白說,一開始聽到薩洛如此的詮釋與觸鍵,是令我相當不習慣的。但沒想到如此理智的詮釋竟然造就了一個全然不同的葛利格風格,九首曲子聽到後來越聽越覺得有趣,薩洛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帶領聽眾翱翔於北國風光。雖然無法親眼看到壯麗的狹灣與美麗的極光,但卻能體驗到挪威寒冷刺骨的空氣與挪威人直來直往的剛毅性格。
舒曼的⟪兒時情景⟫,絕對是薩洛精心設計的高張力曲目。薩洛將十三首小曲分成三段、再一氣呵成串成一套連篇樂章,每一段組曲皆以不同的詮釋風格作為主軸。從開頭的⟪異國風土⟫起到第六首⟪驚天大事⟫,呈現的是孩子天真無邪的稚氣。因此在節奏掌握與風格變化上較為單純,音色層次的變化也不繁瑣。但樂曲氣氛在第七首⟪夢幻曲⟫與第八首⟪在爐邊⟫作了極大變化,這兩首曲子薩洛別有用心的將它們串在一起,當聽者沈醉在⟪夢幻曲⟫深情如夢的旋律之中時,薩洛絲毫不留任何喘息空間的直接將⟪夢幻曲⟫的最後一的和弦與下一首曲子⟪在爐邊⟫作連接。就音樂理論上來說,因為兩首樂曲調性相同,因此將同和弦的旋律連接在一起是極有可能的。但在這卻仍不得不佩服薩洛的大膽設計與巧思,按照往例,在⟪夢幻曲⟫結束後,總會給聽者一絲空間,讓音樂留下餘韻與沈澱;然而薩洛大膽的在⟪夢幻曲⟫後若無其事地接上了⟪在爐邊⟫,利用調性相同的優勢讓兩首樂曲接連在一起,在聽覺上產生了夢醒後一切彷若未曾發生、孩子仍坐在壁爐邊聽著故事的效果,如此安排真是高明。而從第九首曲子開始,音樂進入了第三部分。在這個部分的音樂,薩洛給了我們更深刻的音樂內涵與詮釋風格。還在騎木馬的孩子們一夜之間突然長大,成了詩人、甚至成了哲學家。在音樂中,薩洛將身段放低,彎下腰來傾聽孩子們說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音符都如同薩洛的徹耳傾聽,將音樂小心翼翼、如實的呈現給聽眾。越慢越見深度、越輕越見廣度,最後的三首曲子就在薩洛的呵護下告訴我們,孩子終歸長大、回憶只待追尋。
下半場的馬勒展現了薩洛在作曲方面的長才與天賦。在巴黎音樂院原本就是鋼琴、作曲雙修的他,對於改編馬勒這首膾炙人口的樂曲自然不同於以往流於總譜視奏的「業餘」改編手法。在薩洛的改編版本中,不僅消除了我之前對於這首純弦樂曲改編成鋼琴曲所產生的效果疑慮,反而更讓我聽到了蕭邦與拉赫曼尼諾夫的影子。薩洛用綿延無盡的分解和弦與華麗燦爛的琶音延續右手意欲拉長的旋律,讓和弦殘響不斷飄蕩在聽者耳際,產生了旋律仍在持續的錯覺。而觸鍵上的變化讓更音樂有了不同的層次、織體密度也更顯分明。就理論來說,馬勒的改編算是成功的。然而在這首曲子裡,薩洛似乎在過在意細節的呈現而忽視了整體音樂的流暢感,因此在許多樂段中,細節不斷被放大而使音樂出現了遲滯冗長的感覺,直到最後經過精心鋪陳與醞釀的高潮都已無力回天,這實在可惜。寄望在將來所發行的錄音專輯中,能有所不同。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是為了貝多芬而來的。我一直期待貝多芬能改變薩洛,但沒想到最後還是薩洛改變了貝多芬。不可否認,我確實有些失望,因為如此理智到有些冷感的貝多芬,與我心目中的樂聖形象實在差異頗大。從第一樂章開始,我就只能聽到薩洛平舖直敘的告訴我們貝多芬很了不起、貝多芬很偉大,但我聽到只有字面上的敘述。我完全無法感受到演奏者的熱情與激昂,那種為音樂奮不顧身的使命。薩洛這種刻意與貝多芬保持距離的方式或許不能說是詮釋錯誤,但至少也太「復古」了些,薩洛的貝多芬好像是百貨公司櫥窗裡的美麗工藝品,好看但卻與我無關。在我的觀念裡,貝多芬一直是很入世的啊,何曾變得如老僧入定般地出世了呢?緊接下來的二三樂章情況更為嚴重,薩洛似乎很擔心他的靈魂與優雅會被貝多芬給奪走,在第三樂章中刻意的放慢了速度,甚至在該奮起直追的切分音主題樂段仍老神在在、不為所動。這樣的貝多芬太令人「揪心」,隔靴搔癢的無奈更讓在台下專注聆聽的我感到遺憾。我多麼期盼薩洛能拋下那一貫的優雅,嘶吼一下、使壞一下。縱使電光石火到瀕臨失控,也都能讓台下聽眾大呼爽快。太可惜了,這樣的貝多芬真的不像貝多芬。就如同被拔掉鬍鬚的貓咪,少了霸氣也失去了平衡。
幸好,最後的兩首安可曲又把給薩洛找了回來。史卡拉第是薩洛一貫的拿手曲目,尤其這首技藝驚人的K.141,十足展現薩洛「似珍珠般的」觸鍵高招,而熱烈奔放的氣氛更讓我不禁聯想:怎麼這股熱情不用在剛剛的貝多芬上呢?第二首安可曲則是蕭邦的圓舞曲遺作,這完全就是薩洛的經典形象:優雅、憂鬱且多愁善感,這首小曲不論是音色還是句法處理都已到達了鬼斧神工的程度,薩洛幾乎是用冥想的方式將這首曲子演奏完畢,讓台下的聽眾專注到忘了呼吸、也忘了嘆息,真是精采萬分!
離開後,再一次仔細回味薩洛今晚帶給我的音樂饗宴,或許是我對貝多芬太過嚴苛、也或許是我太過保守。但無論如何,仍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勇於嘗試、敢於不同的鋼琴家。想想:薩洛其實根本沒必要在今晚的曲目中安排貝多芬,以他的條件與才華,隨便安排個擅長的法國音樂家曲目都能為他博得滿堂彩,他又何苦讓自己的音樂陷於被批評與質疑的境地呢?雖千萬人吾往矣,薩洛正是願意挑戰自己、再上高峰,縱使成長路上仍有過去的形象包袱與風格積習,但至少跨出的這一步是正確的!我很高興能參與到薩洛轉變曲目風格的歷程,更期望來年能有一天,能聽到更全面、更有自信的薩洛。我相信,他絕對值得你我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