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岱衛|文
在樂曲創作的各種技法中,最艱難的應該是賦格曲。想像一下作曲家必須在律定且不可變的對位規範中幻化出無限樂思,其邏輯理則與靈感樂思交錯纏繞下所糾結出的心血結晶是多麼的珍貴。無怪乎最擅長運用賦格技法的巴哈讓後世多少音樂巨人俯首稱臣,尊稱他一聲音樂之父了。
那麼到底賦格有多難寫?或許讓貝多芬來告訴你最具有說服力!
那是1819年的夏天,那時的貝多芬正遇到他人生最艱難的作曲瓶頸。貝多芬也會有瓶頸?沒錯,他的確遇到了大瓶頸!當時的他正在揮汗創作即將在好友魯道夫大公晉升樞機主教的典禮上將用到的《莊嚴彌撒》。雖然就職大典預定在第二年春天舉行,但貝多芬作曲的速度竟嚴重落後。這在貝多芬創作生涯是極罕見的情況,以往總是走筆如飛的他,創作樂曲等同呼吸空氣,總是心隨意轉,行雲流水。但這時的他卻完全停滯不前,甚至連身心狀況都疲乏到難以想像的地步。
某天午後,貝多芬的好友辛德勒前往拜訪貝多芬,來訪的原因很簡單,就是貝多芬的房東前來拜託辛德勒想辦法讓貝多芬搬離住所,因為他的暴怒狂吼已讓樓上樓下的鄰居不堪其擾;甚至還常常不進浴室洗澡,直接和著衣服拿起水桶就直接從頭上往下沖淋,而當水潑灑在密合度堪憂的木地板上時,樓下正在吃飯的鄰居還得忍受從天花板滴滴答答落在菜湯上,沖洗過貝多芬油膩髮垢的髒水...
如此情景,當然讓辛德勒焦慮,急急忙忙便往貝多芬住處趕去。敲了一陣門後,本該在家中應門服侍貝多芬的兩位女傭竟然都沒來開門。原來她們都嚇跑了,或者說是被貝多芬給罵跑的。情形是這樣的:前一天午夜,貝多芬從書房出來準備吃飯,沒想到放在烤爐上保溫的晚餐竟都已烤乾而無法食用了。氣炸了的貝多芬狂吼說:「我不過只是讓妳們幫我把晚餐保溫一小時都不可得,我還要妳們作啥?」。但貝多芬有所不知的是,他豈止只是晚了一小時吃晚餐,他是晚了整整七個小時啊。一整天服侍貝多芬的女傭早已就寢,怎會料想得到貝多芬午夜才從書房走出,三更半夜才要吃飯呢?
任憑女傭如何解釋,早已重聽的貝多芬根本不願冷靜,罵人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只能逼得女傭落荒而逃。而這時的貝多芬罵完人後、肚子居然也不餓了,繼續回到書房裡埋頭苦思。直到隔天下午辛德勒來訪,才在門外就聽到貝多芬高聲唱著還不成調的旋律。待開門後,看到的竟是一頭亂髮、眼神如同猛獸、臉色蒼白且將近一整天沒進食的瘋子貝多芬。
問明原因後,辛德勒趕緊從餐廳叫來熱食讓貝多芬果腹。同時也看了一下貝多芬正在趕工的作品,那正是《莊嚴彌撒》中的第三曲《信經》。而《信經》正是在傳統彌撒曲中必須要以賦格創作的樂曲。
事實上,這首彌撒曲並非貝多芬創作生涯中唯一的彌撒曲。早在十多年前,貝多芬就曾創作過一首《C大調彌撒曲》,但這首發表於貝多芬創作生涯中期的彌撒曲卻在當時未受好評,就連貝多芬自己也不甚滿意,因此在發表後沒多久便束之高閣,連出版都懶了。若非好友魯道夫大公就任樞機主教,否則貝多芬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再想寫這種處處是規矩、步步是算計的彌撒曲吧。
不過還有件事或許也是讓貝多芬再度提筆、激起挑戰慾望的原因,那就是在1818年被出版商發掘而出版的巴哈《b小調彌撒曲》。這首作品在當時的維也納一直被當成是個傳說,從未有人真正聆聽過。然而當作品擺放在眼前、傳說成為事實之時,世人又一次讚嘆巴哈的偉大,出版商更誇下海口指出:「這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彌撒曲!」
或許正是這句話激起了貝多芬的雄心吧!但此時的貝多芬非但想要一雪前作《C大調彌撒曲》失敗之恥,更要挑戰音樂之父無人能敵的作曲技巧;承受如此龐大壓力的貝多芬精神會如此狂亂可想而知。
但貝多芬還是失約了,這首《莊嚴彌撒》終究沒能趕上魯道夫大公的就職典禮,直到三年後才發表。而那通篇都必須要用賦格寫成的《信經》,貝多芬也僅在最後一段經文中才寫入了賦格。於是流言蜚語又在大街小巷傳開,好事之徒紛紛猜測是否貝多芬也跟莫札特一樣,縱使天才洋溢。但就是不擅寫賦格。然而好強的貝多芬當然不會不知道他人的質疑,因此在後期作品中不止一次的嘗試將賦格曲置入在作品中。在他卅二首鋼琴奏情曲中最艱難的第廿九號奏鳴曲,其終樂章便是以長大的賦格寫成。有趣的是,貝多芬在這個樂章標示了「稍微自由的三聲部賦格曲」。好像是特意告訴世人:他創作的是他自己刻意變化的賦格,而不是他不會寫賦格。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不言而喻。
賦格,真的很難。我們絕對相信這也是貝多芬窮盡一生心力想要突破的高牆。在他第九號交響曲的終樂章,他寫下了用盡人聲極限所能演唱的賦格旋律;在他最後一首弦樂四重奏,同時也是生平最後一部作品中,他更寫下了用器樂所能演奏的賦格極限。這是讓人望而生畏的作品,不僅掃除了群眾對他作曲技法的質疑,甚至連史特拉汶斯基都聲稱這是一部永遠都活在當下的當代作品。在這些樂曲中,複雜卻又精巧的橫向旋律時而追逐時而並行、再加上忽隱忽現的縱向和聲效果,在在說明了並不是賦格這種形式難倒了貝多芬,而是他那不服輸、凡事皆欲挑戰極限的個性讓自己瀕臨崩潰。
平心而論,一般的賦格若按照格律填鴨,可能沒有想像中來的困難,甚至音樂院主修作曲的科班學生都能在老師指導下,練習寫下幾首賦格。然而貝多芬從來就不是一般人,他想要寫的也不是「一般」的賦格。他無時不刻苦思的是如何在森羅的鐵律下編織出前人所未聞的絕美作品,即使雙耳早已全聾,他仍勤奮不懈地與這鐵律奮鬥著。
在貝多芬之後,賦格的發展已臻定型,再沒有一位音樂家能寫出超越他或超越巴哈的賦格。《莊嚴彌撒》或許是遲交了,但貝多芬留給後人的無價遺產卻又豈是那三年看似蹉跎的歲月所能比擬的?
世人皆知「與命運搏鬥」,是貝多芬的人生命題;但除了對抗命運外,那與平庸畫清界線、樂不驚人死不休的個性,更是後人衷心冠予他「音樂之聖」敬號的不二關鍵。
偉哉貝多芬!偉哉賦格!
現在,你能告訴我,寫賦格到底有多難?
音樂連結:《莊嚴彌撒》:《信經》最終賦格樂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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