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9日

【為自己寫下的輓歌】



呂岱衛|文

喜愛音樂的朋友一定都聽過這麼一句話:「當語言停止時,就是音樂開始時。」,這句話的確點出了音樂最深刻的意義,一切無法用文字形容、也無法說出口的情感,就用音樂代勞吧。古今多少音樂家藉音樂抒發己志,不論是生老病死,總能用音樂表達一切,而那種撼動人心的感動,往往比文字還更有力量。




若要為這句話找一位最具代表性的音樂家,我想柴可夫斯基會是很好的選擇。1893年,五十三歲的柴可夫斯基正在構思他的第六號交響曲。在給友人的信中,他寫道:「為什麼要質疑我的音樂?交響曲不就是為了彰顯那些言語無法表達,但卻總在心中熱切躍然的慾望嗎?」從這樣的一句話,讓我們了解柴可夫斯基是多麼了不起的天才。在浪漫樂派後期,世人將交響曲視為絕對音樂中最艱深複雜的音樂形式,音樂家們若要置入個人情緒,往往選擇形式簡單的藝術歌曲或一目了然的標題音樂。然而柴可夫斯基卻將交響曲視為抒發個人情緒的載具,當其他音樂家為了配器、為了主題發展,甚至為了顧慮別人能不能聽懂交響曲而殫精竭慮時,柴可夫斯基卻有餘裕思考該怎麼用交響曲承載他深藏心中的慾望。

從另個角度來說,這句話也說明了柴可夫斯基到底有多少熱切的慾望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音樂是他的宣洩、同時也是他的逃避。他無法改變自己的斷袖傾向、也無法捨棄他意欲在俄國上流社會得到王公貴族尊重與成功的決心。於是,這兩股相互矛盾的慾望無時不在他的內心拉扯衝突。他深知這是永遠不能說出口的秘密,言語一旦戳破,那換來的不但是側目,更是連生命都有可能受到威脅的責罰。

幸好他還有音樂,這是他唯一的、僅剩的出口。抽象的音樂可讓他避免有心人證據確鑿的指控;而感性的音樂則可讓他毫無保留的抒發情感。特別是內容越複雜、結構越錯綜的音樂,更是柴可夫斯基藏諸一切的保險櫃,唯有破解那用音符構成的密碼,才有可能解讀他的心思、他的掙扎。

關於柴可夫斯基死亡的原因,官方記載的是因誤喝生水、引發霍亂而死亡。然而這樣的說法非但沒有平息當時群眾對他死因的疑慮,反而更突顯俄國政府欲蓋彌彰之心態。因為依照當時俄國醫療法律規定,只要確定罹患霍亂,其患者的住家居所均需全面隔離。然而當柴可夫斯基臥病在床的那幾天,探病者眾,當局卻沒有採取任何隔離防範措施;而當他過世後,當局還將遺體放置在教堂供人憑弔,甚至還有許多民眾上前低頭親吻這位死於霍亂的音樂家。林姆斯基.高沙可夫也說:「音樂家因為霍亂而死,遺體竟然放在大堂供人瞻仰,簡直前所未聞。」。種種跡象啟人疑竇,因此柴可夫斯基其實是自殺之說甚囂塵上,而會有這樣的說法,其導火線正是他在十天前自己所指揮首演的最後一首交響曲《悲愴》。

這首交響曲從第一樂章開始就透露了不尋常。為了鋪陳氣氛,柴可夫斯基要求低音管樂手在第一樂章的呈示部結尾用六個弱音記號吹奏結尾的四個音。六個弱音記號!這是多麼難以想像的聲音,這是氣若游絲?還是奄奄一息?但可知就在下一秒,他卻用上了四個強音記號。這種從高亢激昂跌入無底深淵的落差,絕對是交響曲音量對比的極限。在他的音樂裡,我們從炙熱地心直竄永凍北極,從這個地獄墮入另一個地獄。

來到了第二樂章,一改氣氛,竟是雍容華貴的宮廷華爾滋旋律。不對!再仔細聽聽,這華爾滋完全不能跳舞啊,用二拍子加三拍子所寫成的五拍子奇特韻律彷若柴可夫斯基對俄國上流社會紙醉金迷的訕笑。在優雅的旋律下包藏著不完美的殘缺,如同懸絲人偶般被看不見的命運擺佈卻無力反抗。

前兩個樂章道盡了柴可夫斯基的愁苦,第三樂章總算揚眉吐氣。進行曲般精神抖擻的主題一掃陰霾,騰空躍起的動機聽來與貝多芬起身與命運搏鬥的意志同等驚人,就在第三樂章吹起反抗號角之後,迎接我們的應該是謳歌勝利光輝的第四樂章吧?!

不!柴可夫斯基畢竟不是貝多芬,他又一次重重摔落了。當浪漫時期的音樂家效法貝多芬,習於將終樂章描繪成勝利終將來臨的偉大結局時;柴可夫斯基卻在這首交響曲反其道而行,用無盡的悲傷陰鬱點開主題。終樂章的每一個音、每一個和弦都是古典音樂最極端的深沈與悲痛,好不容易在第二主題柴可夫斯基讓旋律開展,彷若自天國降下了天梯迎接彌賽亞的到來。柴可夫斯基在此嘔心瀝血,用一生所寫過最美的旋律撫慰受創的人心;卻沒想到就在臨近天堂之門之際,黑暗再度襲來,階梯隱沒。那種從天堂直落地獄的痛,由柴可夫斯基娓娓道來,錐心刺骨。曲末,音樂彷若走入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小徑;原本迎入天堂的寬容旋律在此竟成了踽踽獨行的送葬曲,只見柴可夫斯基隻身一人消失在黑暗中,沒有道別、也沒有回頭,音樂就這樣消逝....。這不是餘音繞樑的意猶未盡,這是大悲無言的絕望。

1893年十月廿八日夜晚(是的,正是一百廿年前的昨晚),《悲愴》交響曲首演結束,柴可夫斯基在台上放下了指揮棒,台下觀眾一片靜默。靜默的原因並非感同身受,而是不解為什麼柴可夫斯基竟然在終樂章安排了如此消沈、悲觀的音樂。隨後的掌聲稀稀落落,隔日的樂評也冷淡以對。或許當晚的群眾不解,但歷史卻告訴我們,這是柴可夫斯基為自己所寫下的輓歌。其實群眾反應如何,柴可夫斯基或許早已不在乎了;既然不在乎,他也就毫無留戀的離開這世界了。

九天後,十一月六號,柴可夫斯基離開了人世。俄國舉國譁然,連沙皇亞歷山大三世都同聲哀悼。再過十二天,《悲愴》交響曲再次演出,這次俄國人民聽懂了,終樂章結束後,全場哀慟。柴可夫斯基用告別取代了解釋,讓音樂說話,也讓自己永遠說不出口的秘密隨著音樂飄向天際。

柴可夫斯基用生命寫下的《悲愴》,你聽懂了嗎?




文末附上的連結是委內瑞拉著名的西蒙布利瓦青年樂團,這樂團的傳奇性近來備受媒體關注,當今樂壇最炙手可熱的指揮家杜達美即是由此樂團發跡。事實上,《悲愴》交響曲的經典演出在網路上不勝枚舉,但這段由阿巴多指揮西蒙布利瓦青年樂團的版本卻深深觸動我心。看這些年紀不超過廿歲的樂手,在柴可夫斯基的音樂裡展現了對生命的熱情,終樂章時更有多位樂手邊演奏邊掉下淚,令人動容。因此建議朋友在夜深人靜之時,完整聆聽這首交響曲,相信定會有不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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