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史上總有許多時勢造英雄的故事,但若要論起1958年的范.克萊邦傳奇,那可真是一段可歌可泣的世紀經典。至今說來仍讓人倍感唏噓!
呂岱衛|文
50年代正是美蘇冷戰方興未艾的年代,自韓戰起美國在政治外交上與蘇聯頻頻過招,雖互有勝負,但卻始終無法以壓倒性的領先大挫蘇聯銳氣。而1957年蘇聯搶先發射人造衛星讓美國在太空競賽上跌了一大跤,更讓整個國家的民族自信心跌落谷底。然而就在這風雨飄搖、人心惶惶的時刻,美國卻在一個意想不到的領域贏回了面子與裡子,更影響了蘇聯一整個世代的文化音樂觀。而這位趁時勢而起的英雄正是范.克萊邦。
1958年,意氣風發的蘇聯舉辦了第一屆柴可夫斯基音樂大賽。長期努力培育共黨藝術文化人才的泱泱大國,有鑑於每每派出傑出選手到西方國家參加音樂比賽,都讓選手流連於西方自由開放的民主氣息中,甚且乾脆跳機投奔自由不回蘇聯了。面對人才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流失的窘境,赫魯雪夫便親自命當時「最聽話」的蘇聯音樂家蕭士塔柯維契策劃籌備一場由蘇聯官方發起的國際音樂大賽。而經過將近三年多的準備與宣傳,蘇聯傾全國之力將比賽規格提昇至籌辦奧林匹克運動會的水準,更在比賽前兩年陸續派出代表蘇聯官方的音樂大使如吉利爾斯、大衛歐伊斯特拉赫等人到西方各國為比賽作宣傳,廣發英雄帖。而比賽獎金之豐厚更是史上罕見,也因此這場比賽不僅未演先轟動,更是蘇聯想向西方世界宣示藝術主流價值在莫斯科而非紐約的手段。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美國,卻對蘇聯的大張旗鼓興趣缺缺。冷處理所有關於柴可夫斯基音樂大賽的消息,也不鼓勵自身音樂家前往參賽。可是沒想到一個來自德州的年輕人卻在恩師兩度來信徵詢參賽的請求下,毅然決然報了名踏上了前往莫斯科的征途。克萊邦雖以優異成績畢業於音樂名校茱莉亞音樂院,然而卻始終對終日忙碌壓力甚大的演藝事業興趣缺缺,因此畢業後不久便回到了德州老家幫忙父親務農並偶爾教教私人學生。克萊邦在茱莉亞的老師一直對於有如此才氣的學生感到惋惜,因此常在生涯規劃方面給予克萊邦許多幫助與建議。她看準了克萊邦具有擅長詮釋俄國音樂作品的天份與能力,便鼓勵高徒前往參賽。
而這位老師是何許人物呢?她正是為茱莉亞音樂院奠定深厚鋼琴教育基礎的一代鋼琴教育家約瑟夫.列汶的妻子--羅西娜.列汶。他們夫婦倆本為俄國著名的鋼琴家,但為躲避俄國革命與一次世界大戰便輾轉流亡美國,因緣際會下成了茱莉亞音樂院最早來自俄國的鋼琴教授,也讓西方世界得以窺見俄國鋼琴學派真正的內蘊與精髓。
范.克萊邦來到莫斯科時沒沒無聞,但一位紐約時報的記者馬克思.法朗柯卻嗅到了新聞氣息。因此當時便以紀實文學的形式在報紙上連載他在莫斯科參賽的過程,而如同小說情節般的報導方式深深吸引了美國大眾,逐漸也關心起了這位遠赴莫斯科參加蘇聯歷史上最大國際音樂比賽的德州小子。
終於,比賽日來臨,克萊邦首輪上場演奏便讓莫斯科當地媒體與樂迷大為激賞。他的琴音有著在俄國失傳以久的浪漫色彩,自然不矯情的哀愁牽引了無數樂迷的心。老一輩的樂迷更直呼:「俄國的鋼琴音樂回來了!俄國的音樂終於重現了!」正如同他的恩師羅西娜所預視的
,克萊邦具有詮釋俄國音樂與生俱來的天賦與魅力,而那正是陷入共黨統治馬列教條下的蘇聯所欠缺的浪漫精神。因此在極短時間裡,克萊邦征服了莫斯科的樂迷,他們不僅被他的音樂所吸引,連他的臺風與優雅氣質都給予高度評價。再加上由於長期的政治對立與文化封閉,因此蘇聯人對於來自西方世界的人們皆具有旺盛的好奇心與熱情。而隨著莫斯科樂迷對克萊邦的歡迎越來越熱烈,法朗柯的報導也越加動人。他用生動的筆觸描述了克萊邦參加預賽時的過程,隨著每天一則的追蹤報導,讓美國人心沸騰,時喜時憂,更激發了美國人的愛國情操,對這個在敵營孤軍奮戰的年輕人格外關心。隨著比賽結果逐漸明朗,克萊邦終於與其他五位選手進入了最終決賽輪!
范.克萊邦在決賽輪選擇了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比賽指定協奏曲)與拉赫瑪尼諾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自選),籤運不佳的他抽中了一號籤王。但當他一演奏完畢,整個柴可夫斯基廳陷入癱瘓,在其他五位參賽者都還未上場彈奏的情況之下,首獎的歡呼聲便不絕於耳。甚至連評審團裡都有評審起立鼓掌,加入歡呼陣容。當然在決賽過後,范.克萊邦果然眾望所歸獲得了第一屆柴可夫斯基大賽的首獎,更是第一位獲獎的美國人。此一消息傳開,振奮了美國全國人民,美國陷入了舉國狂歡慶祝的場面。當范.克萊邦凱旋歸國時,更被當做是戰爭英雄般,在紐約街頭遊街接受民眾歡呼慶賀,時代廣場更撒下了數噸紙片,其熱烈程度直比二戰勝利。
事實上,在克萊邦於莫斯科獲獎之時,便已是美蘇媒體宣傳的產物了。獲獎後的慶祝音樂會上,赫魯雪夫特地接見了范.克萊邦,當這位身材矮胖的共黨頭子與身高接近兩米,修長俊俏的青年小子握手寒暄時,西方媒體馬上捕捉到了這個珍貴的歷史鏡頭,其身形對比之明顯更讓整個西方世界歡騰,認為是赫魯雪夫「臣服」於克萊邦的琴藝之下。而回到美國後,克萊邦再一次獲得美國總統艾森豪的接見,更授與白宮晚宴等重量級人物的接待。范.克萊邦簡直如同飛上青天的鳳凰般,傲視群倫,不可一世!他為美國人重新建立了民族自信心,前一年在科技上的落敗,在這一年卻在敵國領土上以蘇聯人最自豪的藝術文化給討了回來。這不僅是美國在藝文領域上的成就,更是政治外交的勝利。
赫魯雪夫萬萬沒想到精心策劃的一場大秀,竟成了美國人的舞台。但令人感佩的是,當時擔任鋼琴評審團主席的吉利爾斯不畏KGB的要脅,硬是決議尊重所有評審的投票,將首獎頒給了克萊邦。這樣藝術至上的寬大胸懷讓後人崇敬不已,更為他偉大公正的作風喝采。據吉利爾斯的說法,他認為范.克萊邦將失傳許久的正統俄國鋼琴學派重現,范.克萊邦的拉赫瑪尼諾夫以難以想像的細膩傳達了作曲家真正想傳遞的音樂概念,而非當時俄國鋼琴家一味的炫技與濫情。一直到今天,范.克萊邦的拉赫瑪尼諾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仍是唱片史上的一個經典,當時評審委員之一的哈察都量甚至說,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三號鋼琴協奏曲唯有拉赫瑪尼諾夫自身才可能彈得比范.克萊邦還要好。如此盛讚竟出自蘇聯音樂家之口,真是難以想像。而從范.克萊邦的詮釋之後,當時整個蘇聯音樂圈便瀰漫著重返道統的輿論,嚮往將共黨革命前那自在優雅的音樂詮釋再現,不再讓西方人專美俄國音樂於前。
回到美國後,范.克萊邦演出邀約不斷,酬勞更是驚人的高,以當時鋼琴天王亞瑟.魯賓斯坦一場音樂會將近四千美元的酬勞來看,范.克萊邦竟然兩倍甚至三倍於他。而他所錄製的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專輯更在短短不到兩星期內就狂賣了一百萬張,創下了至今難破的古典唱片銷售記錄。而家鄉父老更以他為名舉辦了「范.克萊邦鋼琴大賽」,試圖以范.克萊邦的傳奇人生勉勵辛苦學習音樂的年輕學子,他日能與克萊邦一樣功成名就,衣錦還鄉。
成功帶給克萊邦無盡的榮耀與愛戴,但卻也讓克萊邦失去了往前進步的動力。當他每到一個城市演奏,樂迷們只想聽到他重現當年柴可夫斯基鋼琴協奏曲與拉赫瑪尼諾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的演奏盛況,而不願耐心聆聽他所開拓的新曲目。也因此,克萊邦再一次厭倦了舞台上現實、勢利的一面。一次次令人失望、缺乏熱情的演出出現在報章雜誌的樂評之中,克萊邦明顯展露的疲態也無法再滿足樂迷們引頸盼望的音樂熱情。因此毒舌、唱衰等批評不斷湧現,克萊邦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簡直快要崩潰。
因此到了70年代,不惑之年的他,正該是演奏生涯最輝煌燦爛的年紀,卻已呈現了半退隱的狀態,不再於舞台上演出了。1975年,他更罹患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狀,完全無法上台演出。之後,他便宣布退隱,從此消失在舞台上,僅有四年舉行一次的范.克萊邦鋼琴大賽會公開露面,授獎與參賽音樂家。就這樣,曾經風光一時的偉大鋼琴家如同曇花一現般蒸發在舞台上,整個80年代幾乎沒有人再去討論范.克萊邦當年的英雄事蹟與優異演奏。他就如同從來不存在一般消失在人們的記憶裡。直到後來有人發現他僅現身在德州的小教堂裡偶爾擔任教會司琴的職務,如此際遇實在令人惋惜。
而今,范.克萊邦於今年二月廿七日逝世,享年79歲。他的過世喚起了老一輩美國人對於那冷戰年代那漢賊不兩立的記憶,同時也喚起了當年他們一同走上街頭為范.克萊邦高聲歡呼的年輕歲月。事實上,蘇聯也從未氣餒,相反地,正因為有吉利爾斯如此高風亮節,才讓柴可夫斯基大賽的公信力與權威性獲得世界一致的肯定。范.克萊邦不僅成就了自身偉業,更讓柴可夫斯基大賽一舉成為世界三大賽事之一,吉利爾斯與范.克萊邦實在功不可沒。 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相信范.克萊邦的傳奇將永遠留在美國人的心目中,更將為廿世紀的音樂比賽史的留下偉大典範。
而磨刀霍霍卻仍失去首屆大賽鋼琴首獎的蘇聯,在第二屆比賽中又使出了怎樣的殺手鐧呢?那就留待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