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過個兩天等心情沈澱後，再好好整理鄧泰山的聽後感，但他的音樂就如同揮之不去的懸念，如影隨形，時時刻刻浮現於腦海，實在是忍不住了，不吐不快，一定得找個出口宣洩，否則接下來的工作又無法進行了。
呂岱衛｜文
自從完成鄧泰山德布西的唱片評介後，心中對他所詮釋的德布西有著概括的印象。但沒想到今天的音樂會卻讓我對他的德布西有了更深一層的體驗。
先從上半場說起吧，老實說，一開始的版畫的確讓我有點失望。或許是錄音太過傑出的關係，總覺得現場演出的版畫似乎略嫌平淡了些，而且中間夾雜的些許錯音更讓我懷疑大師是否今天的狀況不佳，以致於曲子聽起來有些匆忙。無論是塔，或是格拉納達之夜，都少了鄧泰山平常應有的音色控制功力。
果然，在版畫奏完後，鄧泰山重新調整了琴椅的高度，看來這小小的細節的確影響了大師的琴音，因為之後的阿拉貝斯克以及映像，鄧泰山隨即恢復往常水準，完全展現大師風貌。
在這裡我想提到的是上半場最後一首樂曲快樂島。在前一場巴佛傑的音樂會上聽到這首曲子，只見巴佛傑以精緻透明的音色，讓整首快樂島呈現虛無飄渺般的蓬萊仙境。
然而今天的鄧泰山卻以完全不同的觸鍵與句法來處理這首樂曲，從一開始的顫音起，就感受到一股「濃」的感覺。但這種「濃」絕非拖泥帶水，反而像是品嚐法式千層派般，擁有整體紮實的口感，但細細品味每一層，卻又能分辨出每個層次間箇中滋味不同。
我難以忘懷鄧泰山在每一小節、每一個和弦轉換間那種音色瞬間變化的美感，彷彿莫內的睡蓮池一般，朵朵綻放卻又千姿百態。而和弦上悠揚的樂句就好像在睡蓮上翩翩起舞的精靈般，自由奔放無拘無束。有別於巴佛傑的空靈，鄧泰山的快樂島更顯濃郁，宛如牛油刀刮起牛油般，俐落暢快卻又香氣四溢。
下半場的12首前奏曲高潮迭起，每首曲子都有著大師獨到的見解。我一直覺得德布西的前奏曲是一套德布西與演奏者對話談心的親密小品，德布西藉由他設計的謎題，讓演奏者以自己的方式與涵養去解謎。
然而鄧泰山的詮釋讓我聽到了他不僅享受著德布西與他的遊戲，甚至他還把這樣的樂趣帶給台下的樂迷，讓樂迷跟著他一起進入德布西設計的謎題中，一首首樂曲抽絲剝繭，一步步把謎底揭開，與樂迷一起沉浸在德布西的異想世界中。
當然，我相信所有的樂迷們都見證了沉沒教堂的奇蹟，我親眼看見、親耳聽到鄧泰山彷彿化身上帝，用他的雙手召喚著沉沒海底的教堂緩緩上升，在經歷過宏偉大器的強大音響後，上帝又以他的雙手讓教堂緩緩沈下，天啊，我現在光想到鄧泰山在曲末所彈奏的那一連串極弱旋律，到現在還會起雞皮疙瘩。
那種氣若游絲的旋律線，牽引著我們耳中最細微的聽覺神經，似乎再少一毫米，整串樂句就分崩離析了，我真懷疑鄧泰山怎能有這麼大的自信在這超過一千五百人、音響效果又不甚佳的演出場地中作這樣大的冒險。難道他不怕弱音被吃掉嗎？而且每一組弱音和弦就如同走高空鋼索般，每一次下手都是一個挑戰，一失足就是千古恨。曲畢，我只能搖頭嘆息，早已分不清在舞台上演出的到底是鄧泰山還是上帝了。
當然，如此完美的音色呈現完全是大師對現場環境的堅持以及全場樂迷一致的配合而來的。由於中山堂的空調低頻對琴音的影響甚鉅，因此早在開場時，鄧泰山就與樂迷達成共識，關掉空調！這樣的決定或許影響台下的聽眾不大，但我們卻可看到大師在整場音樂會中，在高熱度聚光燈的照射之下，頻頻摘下眼鏡拭汗，這種藝術至上，絕不與環境妥協的情操，實在令人感佩，更不禁讓人想起年輕時他的那段防空洞練琴歲月。
三首安可曲，應該是大師給我們最好的禮物了。由於鄧泰山在彩排時從不演練安可曲，完全端看現場音樂會後，大師的心情以及現場觀眾的熱情來臨時決定安可曲的曲目，這幾首信手拈來的小曲，真的令人驚艷。會後，焦元溥跟我提到當時有朋友為了搶簽名會的頭香，與這幾首小曲向隅，實在是顧此失彼，扼腕之極啊。殊不知光是最後一首安可曲，就足夠值回票價，甚至物超所值啦！
從一開始即已知道的＜比賽曲片段＞，以及充滿爵士驚奇的＜黑娃娃步態舞＞，都可看到大師演奏簡短小曲所精心設計的戲劇張力。而最後一首安可曲＜煙火＞，更是熱力四射，完全是令台下觀眾瞠目結舌的特技表演。兩個多星期前，巴佛傑才在台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驚人技巧讓樂迷領教了國慶煙火的華麗絢爛，沒想到今天鄧泰山卻又讓煙火展現了全然不同的風貌。
巴佛傑的煙火一氣呵成，如同一場華麗的爆破秀，火樹銀花精采萬分。但鄧泰山的煙火卻如同天女散花，此起彼落。他用他的雙手在鍵盤的每個位置引爆火花，一下在高音區、一下在低音區、偶爾在用那如同瑜伽大師般的奶油桂花手，從高音滑至低音，再從低音飛到高音，我只知道德布西要求所謂的「無鎚之音」，但我完全沒想到鄧泰山也有所謂的「無骨之手」，讓樂曲展現出東方過新年放鞭炮的那種熱鬧卻又刺激的臨場感，就連曲末所浮現馬賽曲也不再晦澀，鄧泰山清清楚楚把每個音符敲入你我的耳中，告訴你，這是東方人的新年！
腦海的細節仍不斷浮現，但這些音樂的體驗只能細細品味。三個星期前，我聽到的是一場完美無暇的德布西大觀音樂會；而今天，我聽到的不只是來自東方的印象，而是一場充滿神蹟的音樂會。鄧泰山如同老僧入定般內斂、沉穩的詮釋，讓原本就色彩豐富的德布西增添了知性與靈性，從原本最真實的感官體驗昇華成心靈、形而上的精神交流。一場音樂會讓你同時滿足感官與精神的享受，人生夫復何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