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卡薩里斯這樣的鋼琴家，你能怎麼形容？這是我今晚在聽完音樂會後一直盤旋在腦海的問題。
無論琴音、性格還是詮釋，卡薩里斯都清清楚楚的告訴你，他不屬於這個世代，這世代也與他無關，因為他只活在他的音樂裡。
從彈下的第一音起，我看到的是一幅黑白畫面，他用音樂帶我走進了那個永遠也回不去的時代，那是個音樂家無拘無束沉浸在自己的音樂裡，不娛樂別人，只娛樂自己的時代。而這樣的自由卻感動了生活在高科技數位時代的我們，試問：聽過了千百個版本的蕭邦與貝多芬，有哪位演奏家能如此忠於自己？無懼而優雅？
應景的即興從各種月光開始，春風拂面後又回歸凡塵，帶我們用五分鐘聆聽完拉二協奏曲全曲三個樂章的精髓。這華麗的開場好似二零年代的齊格飛富麗秀，精采奪目美不勝收，只不過齊格飛展覽的是女人，卡薩里斯用的卻是他的雙手。
葛利格十二首抒情小品一氣呵成，如同連環畫般一一呈現。今晚若有攜譜聆聽的朋友們或許大驚失色，怎麼大師幾乎在每一首小曲裡如此「不按牌理出牌」，或是加油添醋、或是大刀闊斧，每首小曲裡都埋藏著卡薩里斯與眾不同的巧思。他的葛利格少了些「維京味」，但卻有法國人輕靈優雅的寫意。然而對照去年同樣來台演奏這套曲目的另一位法國鋼琴家薩洛，卡薩里斯的音色卻又不像薩洛如此雕琢。或許這正是大師本意吧，質樸自然，既然看不到挪威的狹灣，吃不到葛利格口中念念不忘的鱈魚，那麼用法國南方的港都馬賽瓜代，或許別有一番風情。
三首蕭邦經典，完全是值回票價的體驗。馬厝卡的流暢，讓蕭邦刻意錯落的韻律與粗曠的轉調顯得大器；夜曲那令人驚嘆的觸鍵技巧，在每一次的主題重現都換上一套衣裝，彷若交際花穿梭沙龍，無論搔首弄姿、抑或含情脈脈，就是要你的目光為她佇留；最後的圓舞曲可謂絕響，卡薩里斯在樂曲中段刻意加強的內聲部主題完全就是十九世紀李斯特演奏蕭邦的模式，如此明顯強烈的個性我只在文獻中看過，卻無緣親耳聆聽，而今晚真的讓我一飽耳福，原來這首浮濫到幾乎已成罐頭音樂的圓舞曲竟能在卡薩里斯的手上變幻出這種音響效果，若非真的親耳聽聞，否則難以筆墨形容其玄妙。
卡薩里斯用最通俗的蕭邦經典展現他的不俗，這等大家風範令人肅然起敬。這不是譁眾取寵、也不是故弄玄虛，因為他的手法、他的音色沒有任何一絲多餘，全都是這麼地自然、如同上帝早為他挖好溝渠，讓他的音樂涓涓流過毫無矯作。而如此誠懇的表現在上半場的壓軸曲蕭邦第二號協奏曲的甚緩板得到了進一步印證。協奏曲改由一人獨奏，這不是卡薩里斯恃才傲物，唯我獨尊；而是他對音樂的謙卑已達到了一般人難以想像的境界。卡薩里斯意圖讓自己的意念貫徹在自己締造的音樂裡，不希望受到任何一絲不可抗力的影響。因此在這首甚緩板中，我們聽到了最純粹的琴音，快慢全由自己，不會有指揮在後緊迫盯人，要求鋼琴家提速前進；也不用擔心樂團聽不到自己的呼吸，紊亂了情緒鋪陳讓音樂失去支撐。
坦而言之，卡薩里斯的這首蕭邦甚緩板是我聽過的現場版本中少數能讓我想再聽一次的詮釋。我想梳理在他指間每一個音符的來龍去脈，弄清楚華麗裝飾奏能彈到多慢而不會遲滯音樂的進行，呼吸又能做到多深刻而不會中斷了樂句的綿延不絕。這是在協奏曲版本裡聽不到的詮釋，卡薩里斯再一次讓這首通俗樂曲蹦出了新滋味，讓人反覆咀嚼、體會新意。
貝五像座巍巍大山，矗立在凡夫俗子眼前。我不願將卡薩里斯抬比成巨人，但我絕對認為他是愚公再世，他用強大的精神力向我們證明了凡事無不可能。移山如同癡人說夢？我看到卡薩里斯一擔一擔的挑走碎石瓦礫，要讓我們看清這座大山的肌理。他一個人在這首曲子裡飛簷走壁、引領我們走進大山，此中有森林、有峭壁、有溪壑、也有瀑布，或許其中不小心絆了幾跤，但在場的每一位觀眾卻都能感受到他的這股熱忱與毅力。他，不是在證明他自己有多高強；他，是在證明貝多芬有多麼偉大！這是一種只能意會無法言傳的共鳴，但我相信今晚親臨音樂會的朋友們，每個人都懂我在說什麼。還記得在音樂會前，我曾說這是卡薩里斯一個人的皇帝，但過了今晚我要說，這不是任何人的皇帝，這是音樂，這是貝多芬！
六十三歲的長者，在經過去年的劫難後，仍有如此體力與毅力來挑戰不可能，坐在台下的我們又怎能不為之動容？自週五清晨抵台後，大師足不出戶，在一天僅進食一餐半的情況下，沒日沒夜地在房裡靠著一台借來的數位鋼琴不斷練習，謝絕外界一切干擾。這不是他對音樂會毫無把握，這是他的日常生活。他，每天都是這麼過的。鋼琴是他的一切，音樂是他的信仰，他把彈琴視為呼吸、視為行走，只有到不能呼吸了、忘記怎麼走路了，他才會放棄彈琴。如此情操，試問當今世上有哪位音樂家可與之比擬？
在今晚的音樂會，有兩個時刻讓我不能自己，一是上半場蕭邦的最緩板結束後，卡薩里斯緩緩抬起雙手在鋼琴前靜默數十秒；另一是在第二首安可曲演奏完畢後，他那看似落寞卻又帶點憔悴的神情。這兩個片刻，中山堂的全場觀眾跟著他一起靜默、一起落寞，甚至一起忘記呼吸，這是什麼樣的一個動人景緻？音樂在此刻把所有人的情緒都糾結在一起，真的好感人。這是家中縱使有百萬音響、甚至千萬音響也永遠體會不到的感受，不是嗎？
再過兩天，卡薩里斯也要在台北演出了。在此我誠摯地希望朋友們能走進音樂廳，一起欣賞這場難得的音樂會，相信卡薩里斯帶給你的，絕對讓你永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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