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對穆拉洛一無所知，透過為電台寫單元，得知他是彈梅湘的能手，也得過幾次大獎。剩下的就只知道他會吹薩克斯風而已。
因此打從開始，我就是帶著去看馬戲團特技表演的心情欣賞這場音樂會，想著一個瘋子(白遼士)加上一個天才(李斯特)所結合的作品，會擦出怎樣的火花，又會有怎樣的效(笑？)果。
文｜呂岱衛
但沒想到上半場看似平淡無奇的曲目卻已經深深震撼了我。
巡禮之年的這兩首曲子「威廉泰爾教堂」及「在水邊」是現今中學音樂班學生常見的考試用曲，因此光就曲目選擇而言，原本是完全吸引不了我的，舒曼的森林情景更不用說了，現今國中音樂班鋼琴主修的學生隨便都能彈上其中的幾首自娛娛人。但當鋼琴家在細心檢視鍵盤上的每個琴鍵之後，指尖落下的第一個和弦，我就知道：專業的來了！
整首威廉泰爾教堂綿延細緻，又不失莊嚴穩重。每個細節讓你聽的一清二楚，絕不含糊，完全顛覆以往我對這首曲子的刻板印象---喔～又是李斯特！
正當我還沉浸在大教堂的悠揚旋律中，來自水邊的涓涓細流又把我拉回音樂廳的現場，在這裡我聽到了法國鋼琴學派的傳統，清澈的觸鍵與靈活的手腕將李斯特少有的細膩與精緻表現的淋漓盡致，整首曲子聽不到任何一點突兀或遲滯，霎時間突然讓我開始懷疑鋼琴家手臂的力量如此輕靈，是否真能勝任下半場的特技表演？
對我來說，整場音樂會的最大驚奇，除了下半場的噱頭外，就屬舒曼的森林情景了。這組國中程度的曲子，對我而言，一直是無聊、無趣、不知所云、無病呻吟的集合體。就連我自己都很懶得拿出來給學生練習。然而在我今天聽了穆拉洛的演奏後，我想我得好好向舒曼懺悔了，我從沒想過原來這九首小曲裡面竟然包含了這麼多細節，這麼多我從沒細想的構思，而穆拉洛卻彷彿老朋友對你說故事一般，將這九首小曲用最精細的技巧與詮釋向你娓娓道來。每一首曲子的曲趣與品味真的讓我好想對舒曼痛哭流涕，告訴他我錯了。
我一直認為的無病呻吟，其實內容是多麼的豐富，想像力是多麼的無邊無際。在這裡我又再一次印證了法國鋼琴學派對於詮釋浪漫派鋼琴曲的獨到之處。不論是「預言鳥」，還是開場的「入口」，在在呈現了那種獨特的輕靈效果以及餘音繞樑的神祕尾音。
除此之外，你還能聽到音樂中的每個層次，織體中糾結錯綜的每個細節。九首曲子一氣呵成的演奏真的就像帶著你進入了中世紀的日耳曼森林，音樂中充斥了現實的獵人狩獵與幻想中的奇特妖精，正當我打算細細品嚐每個樂句的來龍去脈時，上半場已然結束。
當然，重頭戲在下半場，但在下半場開始時，我卻開始心生疑問：究竟鋼琴家會如何詮釋這樣的一首改編曲呢？畢竟幻想交響曲的包袱實在太沈重，這首曲子在整個西方音樂史上的影響力只亞於貝老的合唱交響曲，但天平的另一邊卻是鋼琴大家李斯特，他的改編一向是忠於鋼琴勝過忠於原味，但在面對白遼士這他生命中的貴人時，他又是如何拿捏管弦樂與鋼琴間的分寸呢？
疑問隨著鋼琴家上台後，越見越深，我一邊聆聽著李斯特的版本，腦海裡卻又一直出現原本白遼士的管弦樂版，就在我被兩邊拉來扯去之際，突然我的腦波好像被制約了，不是被李斯特制約，更不是被白遼士制約，而是穆拉洛！他用他自己的方式解答了我心中的疑問，那就是放下版本之見吧，在我的琴音裡，你只會聽到我的詮釋，我的想法，透過李斯特的改編，由我來告訴你我所彈的幻想交響曲與大指揮家所指揮的管弦樂版有何不同！
於是，我真的聽到了由十隻手指所呈現的千軍萬馬氣勢，更勝過百人樂團。而不論是原版中的主導動機如何用配器與作曲手法來發展，在穆拉洛的琴音中，你總是能捕捉到不同的主導動機色彩，就好像長笛在他的右手，而大提琴在他的左手一樣。甚至連斷頭台的大刀落下之際，你仍能聽到鋼琴如同定音鼓般的悶吭聲，彷彿人頭就在你眼前落下。更不用說在第五樂章末日經出現時，連白遼士精心安排的管鐘泛音都被鋼琴完整呈現。
整首樂曲已不是精采兩字所能形容的了，我真的難以想像天才加上瘋子再加上大師(對！他已不只是特技演員)的三位一體，就好像神蹟降臨中山堂一般，而我真的感受到了那股恩典。
會後，大師儼然氣力放盡，多次表達不再有安可曲的撫胸手勢，也讓我感到不捨，真的別再苛求了，能聽到如此醍醐罐頂般的演出，人生夫復何求？若是他真還有氣力再演奏安可曲，我想我可能會懷疑他是不是外星人了！
在車上，我仍思量著法國鋼琴學派的傳承，到底是怎樣的承接能讓一位又一位來自法國傳統鋼琴學派的音樂家征服我心？？帕斯卡羅傑如此、今天的穆拉洛更是如此，甚至更上層樓，在他指間除了看到瑪格麗特隆的影子外，似乎他的大手又夾雜著一些來自俄國鋼琴學派如普羅高菲夫鋼鐵般的手指肌力。
回想著從學生時代起，我一直被俄國鋼琴學派牽引著，那鋼鐵般的手指肌耐力以及獨立性，似乎一直是我練琴的目標與依歸。然而年過三旬，卻慢慢發現原來輕盈細膩一樣可以雋永，甚至甜而不膩。
於是我開始期待每一場來自法國的鋼琴家音樂會，即將來台的巴佛傑絕對是我的首選，我想聽聽他的德布西到底跟羅傑有何不同，為什麼國外對他的印象樂派作品評價如此之高。至於穆拉洛，拜託下次請他來彈梅湘吧！我好期待整場背譜的梅湘音樂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