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布雷利,該怎麼說呢?
我覺得他應該是現今國際樂壇中最特異、也最率性的一位鋼琴家了。
在2012年的德布西音樂節之前,台灣樂迷對他的認識少之又少。唯一可供判別演奏實力的履歷,僅有一紙「1991年伊莉莎白女王音樂大賽首獎得主」。然而放眼樂壇首獎得主那麼多,虛有其表的空殼子「首獎鋼琴家」相信樂迷們也見識不少。憑著一副嬉皮裝扮與酷炫的外型,是否能在台灣打開知名度與口碑?著實讓當年的主辦單位十分擔心。
然而就在德布西音樂節的壓軸之夜,布雷利的表現讓我一掃所有疑慮。其實不止我,相信那晚所有參與音樂會的觀眾全都有一種挖到寶的驚喜。那晚的精采演出我不再贅述,我只能說布雷利絕對是個你不認識他定會後悔的寶藏。非同一般職業音樂家的養成訓練造就了布雷利奇異的音樂表現方式。看他彈琴或聽他彈琴,你不會覺得他在「彈」琴,他僅是透過鋼琴來形塑音樂,把聲音轉換成一種氣氛、一種味道,甚至是一處場景。這一分鐘你還在安靜到帶有一絲拘謹的音樂廳中,但下一分鐘當他彈下第一個音後,卻讓你墜入了時空幻境。他的德布西讓你置身在巴黎的沙龍,而他的蓋希文則帶你到了紐約的酒館。
我一直認為布雷利琴彈得好靠的是上天賦予他的敏銳直覺,換句話說也就是老天爺賞飯吃。他不是那種深思熟慮、錙銖必較的苦行僧式鋼琴家,諸如阿勞或米開蘭傑里那一輩鋼琴大師的貴氣與神祕甚至壓力,在他身上完全找不到。他有的是一份輕鬆,一份能讓你輕鬆感受音樂,讓大腦休息,把情緒放空的輕鬆。這樣的特質我在目前任何一位新生代鋼琴家身上幾乎找不到,薩洛或許有一點,但薩洛給我比較多的是法國式的優雅,與布雷利那種放鬆到近乎赤裸的感覺不太一樣。
然而輕鬆卻不代表隨便,猶記得在當年的音樂會中,布雷利所詮釋的德布西可說是當年五場德布西音樂會中最特別的一場。巴佛傑彈出德布西的深、鄧泰山彈出他的精、羅傑彈出的是巧、嚴俊傑彈出的則是難。至於布雷利彈出了什麼?說真的,到現在我還無法告訴你。因為一想到他,我只想到那各種風格面貌不同的德布西,似乎都在他的琴音上展現。或許正因為我無法告訴你布雷利彈出了什麼,也正讓我有了想再多聽幾次布雷利彈琴的渴求。他的獨特氣質在鋼琴上呈現出一種不羈,雙手在琴鍵上忙碌奔波之時竟還有餘裕能撥弄一下前額的瀏海,然而你不會覺得他在顧作姿態,相反地,你會覺得他真的沉浸在自己的音樂裡,而台下的我們只是恰巧跟他同處一室的幸運兒罷了。
上次的音樂會,他只彈了德布西與蓋希文(當然還有一點點史特拉汶斯基)。當我正懷疑是否他的路線造就了他只能彈這些「不是這麼嚴肅」的音樂之時,這次他就跌破了眾人眼鏡,帶來了「超嚴肅」的貝多芬與舒伯特。一個穿牛仔褲的嬉皮怎能冒犯如此神聖的貝多芬?然而布雷利就是要告訴你,他與貝多芬的距離有多近。當然,在目前市面上所發行的眾多布雷利錄音中,他早已向樂迷表達了他對貝多芬音樂的新穎觀點,但些那卻大多是與其他樂器合作的室內樂錄音。如果今天少了這些樂器在一旁壯膽,由他獨挑大樑來演繹貝多芬,他撐得住那份新穎與狂妄嗎?至於舒伯特的即興曲,那可是灑了好幾桶狗血的掏心之作啊,布雷利這看似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兒,又該如何抓住舒伯特近乎痴狂的神韻?當然莫札特的奏鳴曲更不用說了,這首「彈得好是應該、彈不好是活該」的K.457,毀去了多少鋼琴家的一世英名自不在話下,而布雷利又會用何種角度來詮釋?
總觀上述這幾點疑問,說穿了就是一個活在廿一世紀、該去當天文學家的法國人,到底要怎麼表現這些兩百年前德奧音樂大老們的音樂?好奇與質疑充斥在我腦海,於是我跟友人說,這絕對是一場「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的音樂會,真的一點也不為過。喔對了,下半場布雷利甚至還加碼演出了理查.史特勞斯與讓台灣樂迷意猶未盡的蓋希文與德布西!一場鋼琴獨奏會,橫跨了將近四個樂派。看似漫無章法的曲目安排,其實卻考驗著獨奏者瞬間轉換情緒與演奏技術的能耐。這到底是一場大雜燴式的吃到飽俗宴,還是道道菜色都兼具巧思與精緻的懷石料理?我想就等你來品嚐了。
近來在樂壇,流行著所謂的「崩壞說」,不論是指揮家或鋼琴家,總有些太過年輕便受到媒體光環圍繞,但沒幾年後卻完全崩壞走樣的案例。布雷利自1991年出道以來,一直堅持著自身的低調風格,不愛開音樂會、也不亂開音樂會。他只彈他想彈的,也只彈他願意與樂迷分享的。這樣的個人主義,說真的實在不太適合在當今人材多如繁星的樂壇上生存。然而這份將近廿五年的堅持卻也成了他音樂會水準極高的品質保證。其實我不知道往後的他會不會「崩壞」(畢竟世事無絕對),也不知道他還會在樂壇多久(他總是一副隨時會隱退的樣子,太輕鬆了沒辦法!)。我只想說,趁著他還願意來台灣彈琴的時候,能聽一場就是一場吧,因為你很難確定這麼美妙的音樂會,在我們的有生之年還有幾場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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