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8日

【相知相惜的人生悲喜曲-拉赫瑪尼諾夫與克萊斯勒的故事】



  兩位因戰爭與革命分別淪落異鄉的音樂家,在新世界相逢、進而相知相惜,彼此在演藝事業上相互扶持、敬重。縱使個性南轅北轍,但兩人卻在舞台上培養了絕佳的默契,只要攜手演出便是票房保證。他們,正是拉赫瑪尼諾夫與克萊斯勒;世紀之交最偉大的鋼琴家與小提琴家。




呂岱衛|文



  克萊斯勒十歲便以天才兒童之姿從維也納音樂院畢業,十三歲初次踏上美國樂壇演出並讓樂迷留下深刻印象。但在歸國後卻為了繼承家業兩度拋下琴弓,改穿白袍懸壺濟世。然而就如同珍珠不會永遠埋沒在沙灘裡,克萊斯勒終究還是重拾琴弓、站上了屬於他的舞台。重回舞台的克萊斯勒二度赴美並大獲成功,在1902年更娶了個賢內助妻子擔任他的經紀人,幫助他在美國穩定的發展演藝事業,後來更成為唱片工業的開路先鋒,率先錄製大量的唱片。



  相較於舞台上的大放異彩,同樣具備傑出作曲能力的克萊斯勒卻對發表作品這件事,顯得非常害羞。早年的克萊斯勒為追求更寬廣、更精采的演出曲目,常常會親自操刀作曲並在演奏會上演出。然而害羞的他往往將自己所寫的曲子冠上百年前某個不知名作曲家的名號,對外宣稱這是自己在舊書店發掘到的奇珍異寶。最有名的兩首小品⟪愛之喜⟫與⟪愛之悲⟫當年演出時即是如法泡製,若是曲子不紅那當作隨風而逝、過往雲煙也就罷了;但就是因為這兩首小品實在太受歡迎了,因此克萊斯勒不斷地被記者追問當年發掘到這兩首珍品的詳細經過,而克萊斯勒也總是支吾其詞、含糊帶過。到了六十歲那年,老大師實在是不勝其擾,終於鬆口坦承這兩首作品正是卅年前自己親手寫下的作品。



  歸咎克萊斯勒早年作品不願具名的原因,主要是由於當時克萊斯勒是以演奏家身分出道,僅有身邊親近的好友才清楚他深厚的作曲功力。克萊斯勒深怕若他以演奏家身分越俎代庖發表作品,將很容易招致批評而影響他的演藝事業,為了愛惜羽毛才出此下策。他沒想到的是,這些早年他羞於具名的小品,後來每一首都成了音樂會上最受歡迎的曲目。大師若地下有知,應該甚感寬慰吧。



  1917年,拉赫瑪尼諾夫因俄國大革命而避居美國,克萊斯勒是最早去探望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家之一。有感於克萊斯勒的義氣相挺,拉赫瑪尼諾夫爽快的答應與克萊斯勒合組室內樂二重奏,兩位大師精湛的演出很快地便成為當時美國最受歡迎的演出組合。這段期間,兩人幾乎是焦孟不離,感情好到常常互相改編對方的作品用以自娛並在音樂會上相互推廣演出。拉赫瑪尼諾夫就是在此時於1921年與1925年分別發表了⟪愛之悲⟫與⟪愛之喜⟫兩首改編曲。拉赫瑪尼諾夫本身就是改編聖手,目前流傳於世的十三首改編作品每一首都是精妙無比的佳作。他在原曲的架構中,充分融入自身特有的風格。為避免冗長沈悶,偶爾還去蕪存菁僅取最精華的樂段加以改編,讓改編曲呈現出與原曲截然不同的風貌。



  克萊斯勒的這兩首小品出自1905年所出版的《古老的維也納旋律》,兩首曲子都充滿了濃厚的維也納圓舞曲風格,而這正是克萊斯勒最熟悉的家鄉味。在維也納度過年少歲月的克萊斯勒見證了維也納黃金年代的興衰起落,而自十九世紀便成為維也納精神象徵的圓舞曲,更是克萊斯勒作品中隨處可見的鄉愁與思念。⟪愛之喜⟫採用了阿爾卑斯山地的蘭德勒舞曲 (ländler) 作為節奏素材,而蘭德勒舞曲正是維也納圓舞曲最原始的風貌。輕快活潑的旋律與山地村民質樸純真的個性相呼應,在雍容華貴的圓舞曲中增添了幾分素雅。拉赫瑪尼諾夫將這首小品大刀闊斧改編為一首華麗燦爛的炫技大作,不僅在原曲中加入了導奏與尾奏,更將樂曲中的兩個主題以高超的對位技法結合,展現出縝密的織度與豐沛的音響效果,聽來就像是拉赫瑪尼諾夫的原創,精采絕倫。



  而⟪愛之悲⟫同樣也是克萊斯勒以蘭德勒舞曲為素材所寫下的小品。這首曲子憂鬱感傷的風格讓許多愛樂者印象深刻,所謂絢爛激情總是一瞬,感情中正是那酸中帶甜的滋味才值得細細品嚐。拉赫瑪尼諾夫似乎也感受到了克萊斯勒細膩敏感的音樂特質,因此在這首小品中反倒未作太大幅度的改編,旨在將原有韻味用鋼琴作更深刻的呈現。雖然小品音樂總帶有濃濃的沙龍氣息,但拉赫瑪尼諾夫的個人風格仍像領口上藏不住的唇印,躲藏在最敏感的角落散發魅力。



  當年,兩位大師在音樂會中各自演奏為彼此改編的樂曲,拉赫瑪尼諾夫著名的小品⟪聲樂練習曲⟫也常被克萊斯勒改編成盪氣迴腸的催淚小品。1943年3月28日,克萊斯勒幾經考量終於在那天簽字同意歸化為美國籍,然而就在簽字後不到兩小時,隨即傳來在這一年也歸化為美國籍的拉赫瑪尼諾夫過世的噩耗,這天距離他七十大壽僅三天。克萊斯勒哀慟欲絕,無法接受如至親般好友離開人世的消息。6月1日,美國官方機構為拉赫瑪尼諾夫舉辦紀念音樂會,克萊斯勒主動要求在音樂會中不擔任獨奏的演出,而以紐約愛樂臨時首席的身分參與整場音樂會的演出。當演奏到克萊斯勒親自改編的⟪聲樂練習曲⟫時,只見老大師帶領所有樂手站立著演出完整首樂曲。這時的克萊斯勒,不是一位崇高的音樂家;而是拉赫瑪尼諾夫最忠實的樂迷、最誠摯的故友,在場群眾無不動容。一曲演畢,竟無人鼓掌,只見所有人都掏出手帕拭淚,也為這逝去的美好年代而感傷。人生能尋得如此知己,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