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8日

【活得夠長,才能名留青史 - 細說法朗克小提琴奏鳴曲】





















  法朗克的一生,以五十歲為分水嶺。五十歲之前,他是個失志的音樂家,任職教堂的管風琴師,淡薄名利;而五十歲之後,龍困淺灘竟扶搖直上,佳作接連不斷,被後世學者譽為法國古典精神的象徵,更是十九世紀後期法國浪漫主義音樂的領航者。一個人的際遇怎會有如此強烈的反差?這或許與法朗克不隨波逐流、勇於作自己的個性有關。



呂岱衛|文

  1822年出生在比利時的法朗克,自小即被父母期待能成為李斯特第二,當個偉大且富有聲望的鋼琴家。小小法朗克也不負雙親期待,在巴黎音樂院求學期間,拿下了包含作曲、管風琴與鋼琴等幾個項目的大獎。但正當法朗克滿懷雄心壯志打算爭取羅馬大獎的提名之時,父親卻以成名比拿獎還重要的理由,執意要法朗克放下一切課業馬上回到比利時在國王面前開巡迴音樂會。奈何天不從人願,意氣風發的法朗克並未受到國王的青睞。而事業、學業兩頭空的法朗克似乎就此與成名絕緣,從此放棄了當李斯特第二的夢想。

  1848年,巴黎爆發了蔓延全歐的革命風潮,而法朗克也在這一年與父親決裂,堅決先成家結婚並脫離了父親的掌控。婚後的法朗克離開了父親掌控,甘於平淡到教堂擔任了管風琴師。法朗克埋首於教堂的小房間裡演奏管風琴,如此淡泊自適的生活看似與世無爭。然而他卻從未放棄作曲,甚至一直尋求揚名立萬的機會。然而十九世紀中葉的巴黎醉心於羅西尼與麥亞白爾華麗浮誇的歌劇,迷戀李斯特巨星般的舞台魅力。對於真正具有藝術價值的貝多芬、巴哈等人的作品則乏人問津。法朗克深知譁眾取寵絕非長久之道,真正的藝術必須禁得起時間淬鍊。他潛心研究巴哈作品,專情於管風琴音樂中,並發表了許多傑出的宗教聖樂作品。

  然而等待是值得的,若法朗克在五十歲前去世,那麼今日肯定不會有人記得他的名字。他人生的轉捩點就在五十歲的前一年,1870年普法戰爭爆發,歐陸強權法國大敗於蕞爾小國普魯士,讓法國人如夢乍醒。他們第一次發覺到原來法國並不代表全歐洲、歐洲也不一定非法國不可。在危機意識的覺醒之下,一群法國音樂家挺身而出決心抵抗「日耳曼音樂」的文化侵略。「國家音樂協會」(Société Nationale de Musique)於焉成立,以聖桑為首的音樂家為年輕後輩提供了演出純音樂作品的機會。歌劇不再只是群眾唯一喜好,更多人願意支持法國本土音樂家的藝術創作,同時也涵養了十九世紀後半葉的真正屬於法國的音樂文化。

  就在隔年,法朗克受聘為巴黎音樂院的管風琴教授。這個全歐洲最重要的管風琴職位讓法朗克如魚得水,縱使他無法在舞台上平步青雲,然而在學術界他卻擁有了崇高的地位。他在音樂院內大膽宣示獨特的音樂理念,而學生們則高聲擁戴,高舉法朗克大旗改革庸俗浮濫的舊音樂文化。說是鹹魚翻身或許不敬,但此時的法朗克卻是法國的希望,在他身後的丹第、蕭頌、杜卡、佛瑞,甚至德布西都受其法國至上的精神所感召。而他在作曲上所開創的宏觀格局,更讓後輩音樂家徜徉其中,不斷擴展音樂發展的各種可能性。

  而這首著名的奏鳴曲便是他六十四歲時的作品。此時的法朗克聲勢如日中天,作品構思嚴謹、深刻而寬廣,縱使並非每部作品都受到群眾喜愛,但作品背後的藝術價值卻不容忽視。法朗克當年將這首奏鳴曲題獻給小提琴巨擘易沙意(E.Ysaÿe),易沙意是法朗克的比利時同鄉,1875年,17歲的易沙意身懷絕技到巴黎闖蕩,與同鄉法朗克一見如故成了忘年之交。而十年後,法朗克正構思創作一首大提琴奏鳴曲,當創作即將完成之時聽聞易沙意即將結婚,當時法朗克推出的許多室內樂作品皆因音樂語彙艱深且結構龐雜而受到爭議。因此友人即建議法朗克不妨將這首作品改寫為用小提琴演奏的編制,並題獻給易沙意作為新婚賀禮。一方面利用易沙意的名氣炒熱話題代為宣傳這首奏鳴曲,另一方面也盡了朋友的心意送給易沙意當賀禮。果不其然,這首作品在易沙意與新婚妻子波杜斯貝倫(L. M. Bordes-Pène)共同擔任小提琴與鋼琴演奏,首演當晚即大獲成功,從此成為小提琴音樂會曲目中的常客。作曲家與音樂家兩方利用媒體輿論宣傳造勢並互相拉抬,一百多年前的法朗克即以深諳此道,更讓人佩服法朗克友人的智慧。

  那原本的大提琴版本呢?法朗克並未說明下落,直到1906年這首作品再版時,出版商才同時出版了由戴爾沙特(J. Delsart)改編給大提琴的版本。至於這個版本是否就是當年法朗克秘而不發的大提琴版,就有待有心人再作考證了!


第一樂章 中庸的快板 九八拍 A大調 

  一開始就由鋼琴穩重的和弦與小提琴優雅的旋律揭開整個第一樂章的序幕,而小提琴悠揚的三度音動機也是第一主題的主要音型。看似簡單的三度音動機卻在法朗克巧妙的安排下層層變化,而隨著曲調逐漸升高,氣氛也轉趨熱烈。直到高點小提琴卸下琴弓,由鋼琴如同掙脫枷鎖般悠然奏出深情款款的第二主題。整個呈示部就在大提琴與鋼琴交相呈現主題後結束進入至下一段落,但特別的是,法朗克竟然捨棄了傳統奏鳴曲式中讓作曲家自由發揮展現作曲技法的發展部,僅使用了四小節的經過樂句便直接進入再現部。小提琴再一次奏出優雅的第一主題,但鋼琴則改變了伴奏方式,用更紮實穩重的和弦讓音樂的織度更為緊密,不僅加深了旋律的印象,也豐富了第一樂章和諧、自然的音響。




第二樂章 快板 四四拍 d小調 

  一反一般室內樂第二樂章抒情緩慢的常規,法朗克在這首奏鳴曲中,賦予了第二樂章極大的熱情與活力。鋼琴在開頭即以山雨欲來之勢引導出了激昂、熱切的第一主題,強烈的節奏讓整首樂曲充滿了律動感,緊接在後的小提琴除了加強了鋼琴預示的旋律外,更在關鍵處落下陣陣強音,凝聚張力。而在銜接第二主題的經過句中赫然聽到第一樂章所出現的三度音動機,這正是法朗克的招牌技法「循環曲式」(cyclical form)。法朗克在晚期的創作中常以「循環曲式」作為延續主題發展的一種方式,在這首奏鳴曲中,隨處都可見到三度音動機的蹤影,也成為了日後演奏者在詮釋這部作品時的不可忽視的脈絡。

  第二主題情緒丕變,在鋼琴流暢的伴奏下由小提琴從容奏出,兩方皆有旋律在手,相互交織出縝密的旋律線。之後激昂的旋律減緩,曲風歸於平靜。但和聲的不穩定仍可嗅出詭譎的氣息,果然在接下來的發展部立即衝破了暫時的平靜,法朗克在此讓鋼琴與小提琴一搭一唱,各自奏出在之前出現過的第一與第二主題。在發展部中小提琴與鋼琴互不相讓、各佔上風,到了最後關頭,鋼琴將小提琴優雅的第二主題一把搶過,用亮麗高亢的八度奏出,鋼琴的強悍與小提琴的韌性在此刻達到了高潮,更讓音樂的張力瀕於臨界,當鋼琴於低音聲部出現第一主題的旋律時也象徵著進入了發展部的尾聲。


  一如呈示部的激昂曲風,法朗克於再現部繼續揮灑熱情。不僅再次運用了「循環曲式」,音樂的鋪陳也更加犀利,絲毫不留喘息餘地。直到尾奏小提琴以顫弓製造了慢起漸快的音響效果,並營造出不安的氣氛。隨著曲調向上推進,主題旋律再次浮現且更加激昂,最後在「循環曲式」的幫襯下,讓樂曲一路狂奔至尾聲,暢快淋漓!




第三樂章 中板 四四拍 升f小調 

  法朗克在這個樂章又作了一個大膽的創新,他在第三樂章特地加上了「宣敘調-幻想曲」的奇特標題。顧名思義,此樂章即是以兩個獨立的曲體所構成。一開始長達58小節的宣敘調在鋼琴沈重的和弦下開始,而小提琴則奏出了一段即興意味濃厚的裝飾句。之後鋼琴與小提琴藉由第一樂章出現的三度音動機一問一答,並讓原本模糊不清的調性,在問答之間漸漸明朗。法朗克在這段宣敘調樂段中讓小提琴自由發揮,吐露深刻的情緒。而鋼琴則如同歌劇伴奏般僅以簡單和弦為小提琴襯底,讓旋律隨興遊走,變化豐富表情。隨著曲調成形,鋼琴原本和弦式的伴奏也轉化成嬌弱的琶音,緩緩引導幻想曲風的主題出現。


  法朗克的音樂一向質樸含蓄,從不故弄玄虛、搔首弄姿。在幻想曲風的主題旋律裡亦是如此,簡單的幾個音便構成了絕美無暇的曲調。而在第一樂章中的第一主題也在此悄然出現,彷若回顧過往的美好,然而結尾的陰鬱和弦卻又將一切拉回現實,只留惆悵落寞。